摘 要:“虚实”在中西方美学史上皆有深远影响。中国传统文化中,“虚实”的审美内涵极具衍展性,渗透在内容、技法、风格意境等方面,形成了重实、尚虚、虚实相生三种审美指向;西方美学中,“虚实”与摹仿说、现象学、存在主义、虚构性等思想密切相关。“虚实”在中西方文艺创作中各具特色,与各自的哲学根源有关,中国哲学把“道”作为宇宙之本,“虚实”与“阴阳”“有无”等元范畴相通;西方哲学以“存在”为宇宙本体,更加追求主体与存在。
关键词:虚实;中西美学;多向性;根源
作者陈丽丽,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开封475001)。
20世纪以来,随着对西方哲学、文艺思想的认知,一些学者开始探寻中西美学的异同,中国美学开启现代化进程。1904年,王国维把叔本华哲学思想连同德国诗人裒伽尔(G.A.Bürger)的诗引入《红楼梦》研究中。1908—1909年,《人间词话》刊出,用传统随笔片段的诗话形式,把康德、叔本华、尼采美学思想融入中国传统词学批评中,用新的视角来阐释“境界”说。此后,越来越多学者从中西对比角度来观照中华传统思想文化,尤其是对核心范畴与关键词有不少研究。“虚实”作为一个重要美学范畴,无论在中国还是在西方,都有着复杂多样的呈现。不少学者关注到“虚实”在传统美学中的重要地位,从哲学思想到创作实践,对诗歌、小说、戏剧、音乐、书法、绘画等诸多艺术样式进行了研究与分析。宗白华便有不少论述,他认为“以虚带实,以实带虚,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结合,这是中国美学思想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把空灵(虚)与充实(实)视为艺术不可缺少的两大要素,指出艺术必须虚实结合才能真实地反映有生命的世界,“‘虚’和‘实’辩证的统一,才能完成艺术的表现,形成艺术的美”。宗白华在关注中华传统美学的同时,也对中西美学中的“虚实”进行了比较,他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中提到西方注重写实,而中国画家则“用心灵的俯仰的眼睛来看空间万象”;在《论中西画法的渊源和基础》中指出,“中、西画法所表现的‘境界层’根本不同:一为写实的,一为虚灵的;一为物我对立的,一为物我浑融的”。近30年来,不少学者从诗歌、绘画等角度对中西美学中的“虚实”进行了比较,如彭锋认为,“20世纪西方美学家看到了虚在艺术中的重要作用,但是这种虚与中国美学所推崇的虚非常不同。前者是一种解释和知识形式,后者是一种觉解和生活方式。”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虚实”几乎渗透在各艺术领域。在西方,“虚实”同样是探讨美学理论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在古典美学时期,随着“摹仿说”的发展,学者们关于摹仿对象的虚实属性有不同见解,从而带来对虚实的深入思考。20世纪后,西方美学进入现代、后现代阶段,“虚实”与现象学、存在主义等学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胡塞尔的现象说,以及文学虚构论等,都与“虚实”存在关联与交叉。在比较视域下梳理、分析“虚实”在中西美学中的丰富呈现,有助于更加清晰把握其思想内涵及文化影响。
一、“虚实”范畴的复杂多向性呈现
“虚实”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是古代艺术辩证法的核心思想,也是历代文艺家所讨论的热点之一。作为中国传统且影响深远的范畴,“虚实”在《庄子》《列子》《鬼谷子》《韩非子》《鹖冠子》等先秦诸子著述中有直接呈现。在此后历代文献中,“虚实”始终是一个高频词,尤其在中医、军事、文艺评论这三个领域表现突出。
(一)“虚实”的实用性及衍展性
作为一个审美范畴,“虚实”内涵极为丰富,在不同时代、不同艺术门类、不同的创作鉴赏过程中有着不同指向。《中华美学大辞典》中把“虚”“实”“虚与实”归于基本范畴,在“名词术语”一栏中,还出现了“致虚极,守静笃”“虚静”“充实之谓美”“虚壹而静”“真假参半,多虚少实”“虚实互藏”“按实肖像与凭虚构象”“虚实相生”“虚境”等众多概念。除此之外,以“虚实”为基础,还衍展出许多相关范畴,如:虚实相成、虚实相伴、化实为虚、化虚为实、实笔与虚笔、实情与虚情、实字与虚字等。由于“虚实”内涵丰富,因而与许多概念可以互参、互释,譬如:有无、阴阳、真假、真幻、形神、旺衰、动静、情景、显隐、藏露、明晦、远近、浓淡、疏密、详略等,在本质上皆与“虚实”有相通之处。
“传统文论概念范畴之间往往相互渗透、相互沟通,因而在理论视域方面体现出交融互摄、旁通统贯、相浃相洽的特点”,这就使得“虚实”这一范畴的内涵具有丰富的衍生性,与许多组合式范畴之间存在着对应关系,如具体与抽象、直接与间接、理性与感性、清晰与模糊、功用与审美等,每组的前半部分所描述的事物状态皆为“实”,后半部分则为“虚”。在中国传统文艺理论中,“虚实”可以说是最为复杂的美学范畴之一,因而有学者指出:“虚实范畴是一个极富衍生功能的元范畴,其语词的派生可能性在传统汉语理论范畴中位居首位。”
(二)“虚实”在审美领域的丰富指向
(三)西方美学中的“虚实”观
20世纪后,西方美学深受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影响,萨特的存在与虚无,直指“虚实”。西方现代美学中对于存在与虚无、现象与意识、在场与不在场的辩证分析,包含着极为丰富的“虚实”观。在文学领域,虚构和想象总是形影不离地纠缠着,并引起诸多关注和争议,譬如伊格尔顿便认为,“在‘事实’和 ‘虚构’之间区分是行不通的”。进入现代以来,西方学者把虚构性作为文学的基本问题,伊瑟尔、马丁·布伯、海德格尔等各抒己见,探讨虚构与真实的关系,使得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越界趋于频繁、流畅。与中国传统“虚实”观相比,西方美学更倾向于打破“虚”“实”之间的对立,不断寻找两者之间的一种联系。尤其现代西方美学的出发点转向了虚构性,而中国美学的重点则更多集中在文学真实性上。
二、重实、尚虚及虚实相生
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有不少范畴具有对立统一性,如阴阳、刚柔、巧拙等,相生相合是其显著特征,“虚实”便属于这种范畴。它既是对两类不同事物状态的高度概括,具有对立性,同时又互为依存、互相衬托。作为美学范畴,当“虚实”的内涵与有无、真假相关时,强调的是相互对立的一面;当其内涵与意象、形神相关时,强调的是统一、彼此依存的一面,即虚实相生、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值得注意的是,“虚实”在各种艺术理论及现象中,针对不同的使用对象,其内涵侧重并不相同,分别表现出重实、尚虚、虚实相生这三种指向。
(一)重实:对现实内容的关注与重视
(二)尚虚:对审美的灵性追求
在“虚实”范畴相关研究中,尤其与西方对比时,“尚虚”成为公认的中华美学显著特色,宗白华便持此观点。自汉末以来,随着人的觉醒,文学艺术的自觉,士人们对于“美”的追求逐渐转向精神层面,即“虚”的一面发展。顾恺之在《论画》中提倡“以形写神”“传神写照”,把“形神”引入人物画中。“形神”可谓是“实”与“虚”在形象表达上的体现,二者在审美本质上是相通的。顾恺之的“以形写神”,即在形似的基础上追求精神气韵,明确了中国画的审美追求。尤其元代以后,中国画逐渐远离纯粹的写实性描述,文人们更倾向于用笔墨表达自我个性与写意精神。
文人画作为中国传统绘画的最高境界,画家最看重的并不是物象的细腻逼真,而是画面所蕴含的境界、意趣,追求的是一种空虚、灵动的写意性。具体创作时,画家往往先通过水墨或线条来描绘实景,然后对某些部分进行虚化,特别是天空、浮云、水面等,往往用大量留白来表达,正如清代画家华琳总结:“以之作天、作水、作烟断、作云断、作道路、作日光,皆是此白。夫此白本笔墨所不及,能令为画中之白,并非纸素之白,乃为有情,否则画无生趣矣。”这些看似虚化的留白,却能为观赏者带来更多联想,从而与画家产生更多共鸣。就文学艺术品看,“真实”的内容是作品存在的基本,然而从审美看,“虚”能给人带来更多的艺术联想。因此,在中国传统美学中,虚、实所承担的作用有不同,在文人化的更为高雅的审美追求中,“虚”显然占有主导地位。
(三)虚实相生:中国美学的基本原则
中国传统的诗、文、书、画、音乐等各种艺术门类中,皆有大量关于“虚实”的讨论。譬如绘画上,唐志契论述画幅大小与虚实运用的关系;董其昌从用笔方面强调虚实互用,疏密相间;笪重光论画面处理空间方法;等等。文学方面,周济主张“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把词体意蕴与虚实之间的关系揭示出来。金圣叹批评《水浒》第二十六回,称“文到入妙处,纯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把虚实结合作为衡量文学的标准。在中国传统美学史上,“虚实”这一范畴在不同时期、不同情境下有着不同的侧重:当关注点为作品内容时,更强调“实”,真实;关注艺术风格时,更提倡“虚”的审美境界;关注点在技巧时,往往提倡虚实结合、虚实相生。
虚实相生是中国传统艺术营造意境的重要方法,也是感受艺术神韵的重要原则,在绘画技巧中表现最为突出。中国绘画史上,凡优秀作品,无论人物、山水、花鸟,还是界画,通常都讲究虚实结合、彼此衬托,图画所呈现的疏密、静动、远近、高低,皆不脱虚实相生的作用。在传统国画中,虚实首先体现在构图上:“实”即画作中实实在在的人、物、景等;“虚”指的是作品中空白或是笔画稀疏的部分。在传统国画创作中,画家通过虚实技法,使画面中的虚景与实物互为衬托、彼此成就。客观来看,虚境必须依托于实在形象才能取得艺术生命;与此同时,实象在虚境烘托下,可以得到突出和深化。虚与实相辅相成,没有实就无从谈虚,若只有实而没有虚,画面就会缺乏张力,缺少灵动与美感。
中国绘画中,虚实不仅体现在整幅作品的构图、造型上,也体现在笔墨、色彩、造型、章法等具体技法上。画家通过笔墨技法,细致逼真地表现物象的各种姿态、气质,以期达到写实效果,为欣赏者提供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国画绘画技法中,用笔的强弱、水墨色彩的浓淡等,无不与虚实相关。不同的虚实运用,可以带来新鲜独特的视角。譬如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是从真实山水中提炼出的杰作,6米多长的画卷中,雄峻的山势与空旷的水面、辽远的天空,虚实相间、疏密得当,墨色浓淡干湿并用,董其昌题识赞叹:“此卷一观,如诣宝所,虚往实归,自谓一日清福,心脾俱畅。”可见在中国传统审美视野下,艺术形象必须要有虚有实,虚实之间彼此呼应、彼此衬托,才能更好地反映主、客观世界。
(四)比较视域下的“虚实”之辨
三、中西美学虚实观的不同哲学立场
宗白华曾指出“有人欲融合中、西画法于一张画面的,结果无不失败,因为没有注意这宇宙立场的不同”,他认为“虚和实的问题,这是一个哲学宇宙观的问题”。中国古代哲学对于宇宙自然的认知与西方哲学有很大不同,这就造成了中西审美趣味的差异。“美学上‘虚实’之说,是把哲学上对此问题思辨的成果融化在了感性认识以及形象思维之中”,在中国的思想文化发展过程中,儒、道两家无疑占据着核心地位,道家重虚无,儒家重实有,与“虚实”正好相呼应,成为艺术观所依存的基础。
(一)“有无”与“阴阳”——中国虚实观的哲学根源
客观来看,《老子》是在汲取了前代思想学说的基础上形成的,其中易学的阴阳、刚柔观念与道家产生了高度交融,东汉后甚至成为道教的核心观念。明代严尧黻曾称“阴阳在地成质,质有虚实,故曰刚柔。然阴阳者,天上之阴阳,刚柔者,地下之阴阳”,又称“气之聚时,有远近、虚实、疏密、浮沉、多寡、离合,机之不一也 ”,“天地虚实,阳本实,阴本虚”,把“虚实”与“阴阳”“刚柔”等元范畴对应统一起来,赋予“虚实”极高的哲学、美学意义。
经过中国历代思想家的多重阐释,“虚实”范畴具有了极其广阔的包容性、多义性、渗透性和生发性,不仅与宇宙、自然之“道”相融,而且与“阴阳”“有无”“形神”等范畴相通,从而构成了中国哲学与文艺论中的重要范畴。“虚实”以其丰富多样的审美指向,子范畴内涵之间的相互关联,逐渐形成以高雅、含蓄为核心的审美体系。自董仲舒以来,“天人合一”成为中国哲学思想的一大特色,在天人关系中,人对天的顺应、人与天之间的和谐得到强化,然而对于人这一本体的表现却并不突出。投射到审美中,“无我之境”成为文人极高的美学追求,即便是对人物的描摹刻画,也往往通过外物来烘托气质神韵,或是幽隐地展现人物的精神境界。
(二)存在与主体——西方美学的哲学根源
与中国人围绕“道”而形成的重虚无的宇宙观不同,西方则是把“实体”“存在”作为宇宙本体,亚里士多德认为:世界本源即实体,是由质料加形式所构成的,确定事物是否美,必须依据量的原则和秩序原则,根据事物体积大小等各个不同的因素、部分组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西方美学的旨归在于探求真实与存在,因此他们显然更关注“实”。
在西方哲学中,人是认识的主体,客观世界是人的认识对象,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便认为“人是万物的尺度”;亚里士多德更是创立一整套形式逻辑,使主体能够更有效地认识客体。此后,直到近代笛卡尔、黑格尔等,西方一直沿承主客二分法的传统,诸多学者亦从正反两方面揭示认识主体与客体世界的对抗关系。在他们看来,主体精神远高于客体,因此在西方艺术中,无论诗歌还是绘画,并不追求审美主体与自然的融合同一,而是致力于揭示主体本质,并对客体进行征服和改造,因而对于人的表达是突出、鲜明的。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十分注重彰显与挖掘人的外在力量与内在精神,即便是在山水田园诗中,也总是强烈展现“自我”存在。
亚里士多德把诗歌、绘画等称作摹仿的艺术,强调摹仿与现实的关系,肯定艺术的真实性,甚至认为艺术比现实更为真实,因为艺术摹仿的是现象世界的内在本质和规律,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这是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也是亚里士多德对美学最有价值的贡献。对于艺术如何摹仿自然,亚里士多德认为有三种方法:一是简单摹仿自然;二是按照人们所说所想的去摹仿;三是照事物应有的样子去摹仿,即按照客观规律去摹仿。亚里士多德认为诗比历史更为真实,因为诗中所描述的内容是经过提炼的现实,比带有偶然性的历史个别事件具有更高的真实,也更具有普遍性。在此基础上,西方文学普遍重写实,作家致力于对社会及自然万物的规律性、本质性摹写,力求逼真、形似,追求“质实”。这与中国传统美学追求“无人之境”“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艺术境界有本质不同。
结语
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虚实”范畴的内涵及其呈现都极为复杂。中国传统“虚实”观针对思想内容、艺术技巧、风格境界等不同方面,分别有重实、尚虚、虚实相生等多种指向。就精神追求看,中国文人在“阴阳”“有无”“自然”等观念的影响下,力图创造一种含蓄蕴藉、韵味无穷的艺术境界,这种审美风尚使得文人在创作时更注重体现宇宙自然的变化无穷及自然与人的交融会通,从而更追求一种空灵、无穷之美。西方哲学则以主体存在为本,更注重“虚”“实”之间的辩证关系及二者之间的转移变化,无论文学还是艺术创作,皆致力于对人的深刻表现,揭示人与世界的复杂关系,因此更多传达出的是对“实”的追求。
20世纪以来,在文艺思想现代化过程中,在中西方各种美学思想的交流、对比下,更可以看到“虚实”这一审美范畴的丰富内涵及其巨大影响力。因此,我们在谈论“虚实”时,要结合具体语境、具体对象进行深入考察,作具体灵活的分析,如果不能明确其内涵的规定性和外延的指向性,往往会流于空谈。当代语境下,在与西方美学思想的交融碰撞中,更要注意从多角度、多层面开掘其理论,才能使“虚实”这一美学范畴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全面认识中西方艺术本体价值所在,透过“虚实”的各种涵义及丰富指向,能够对文学及美学有更加深入的了解与运用。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陈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