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猛虎下山》是作家李修文在阔别小说创作多年之后最新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与其前作长篇小说相比,风格有了明显的变化,且突出表现在小说的寓言性特征。小说在文本的“互文性”中建构了丰富的象喻空间,前半部分通过戏仿“武松打虎”的“人打虎”故事,深入揭示了被权力所异化的现实世界;后半部分则在《人虎传》等“变形叙事”的基础上,讲述新的“人变虎”故事,将形体的异化作为解救心灵异化的美学方式,喻示了高度社会化的人朝向自然本真的回归。《猛虎下山》等一系列新作的寓言性书写,体现了李修文新的小说美学风格。
关键词:《猛虎下山》传奇;寓言性;权力异化;回归自然
作者饶翔,光明日报社高级编辑(北京100062)。
以小说成名的作家李修文,一度搁置小说创作而专攻散文,并于此成就斐然,散文集《山河袈裟》在2018年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此后出版的散文集《致江东父老》《诗来见我》等内容题材亦有所开拓,同样获得文坛广泛关注与好评,进一步奠定其当代散文名家地位。2024年,李修文在《花城》杂志开辟专栏,于第1至6期,先后推出长篇小说《猛虎下山》(2024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小说单行本)、短篇小说《木棉或鲇鱼》、中篇小说《南国之春》、短篇小说《灵骨塔》、中篇小说《夜雨寄北》和短篇小说《记一次春游》。此时,距离李修文出版于21世纪初的小说成名作《滴泪痣》和《捆绑上天堂》,已倏忽二十余年矣。时隔多年重新“回归”小说文体,较之早年间的青春“纯爱”之作,风格为之一变,想象奇崛、下笔老辣、力道刚猛、虎虎生风,仿佛蛰伏多年,一朝猛虎下山,或亦可视作年近五旬的作者之“中年变法”。
01
厂长宣布了一个命令:“从即刻起,面向全厂,成立打虎队,所有的职工,不管是谁,只要他敢报名去上山打虎,工资分文不少不说,而且,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用下岗了!”由此,山下之虎与山上之虎又形成了一种共谋互生的互动关系。山上之虎暂时地减缓了山下之虎为害的步伐(虎患使下岗分流暂停),同时,铲除山上之虎的威胁成为消除山下之虎威胁的先决条件(上山打虎者免于下岗)。小说便在这山下之虎与山上之虎的变奏中不断推进叙事。
正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是只能活在这山下之虎与山上之虎的夹缝之中,刘丰收第一个来到厂长的办公室,报名参加了打虎队。用他回答山上之虎的话说:“……我也不想来,可上山是个死,不上山也是个死,我就来了。”在熬到天黑终于鼓足勇气上山后,这个胆量已所剩不多的男人在野兽四伏的山上度过了一个惊魂之夜。他拿酒灌醉了自己,并在山上的一大丛野葡萄藤底下睡了大半夜。在梦中他遇到了山上之虎。
梦醒后,他赶紧逃下山来,然而,空手而归、无法向厂长交待的恐惧却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颇有意味的是,在刘丰收的想象中,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厂长,作为炼钢厂的权力绝对拥有者,作为能决定刘丰收是否下岗分流的人,在此处也变成了老虎。或者说,他成了“下岗分流”这只山下之虎的绝对替身,此时也同样位居相似于山上之虎的强势地位。在对山下之虎的巨大恐惧下,刘丰收不得不编造遇见老虎的谎言继续铤而走险。这一谎言使他在与虎谋皮的路上越走越远——厂长当即授命他担任打虎队队长,并负责组建打虎队。
刘丰收实现了从被领导者到领导者的转换,品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人们一遍一遍地为他鼓掌,在澡堂洗澡时能享受泡澡池子的特权,老婆百般献媚,让他在自己身上重振男性雄风……手下王义偷偷把蓝色安全帽漆成那象征独一无二权力的红色安全帽,给他戴上。作为重要的符号,“红色安全帽”在小说中数次出现,它既是集体内部绝对权力的象征,给被领导者带来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同时它也引起了权力体系里深入的自我异化。体现在刘丰收身上,他对这顶红色安全帽是又怕又爱,既害怕这种行为是对厂长的一种僭越,想埋掉它,又真的舍不得,一心想戴它。他对厂长的表白实则是为说服自己:“戴上它,我在山上就如同你御驾亲征,它不是别的,它就是你赐给我的尚方宝剑啊,厂长!”
02
如果说,《猛虎下山》的前半部分是对《武松打虎》的戏仿,那么小说后半部分的“人变虎”的故事则是叠加了古今中外诸多文艺作品中的变形故事,而其中最直接的灵感来源,可能是日本作家中岛敦发表于1942年的短篇小说《山月记》。不仅人变虎的基本情节相似,在细节上也有重合之处,“《山月记》中李征变虎后吃掉的第一个猎物就是兔子,《猛虎下山》中刘丰收变成老虎后,第一个杀死的也是马忠变成的独眼兔子”。
《山月记》描述生性倨傲的诗人李征在自尊心与自卑心不断交相冲突的矛盾下,终于化身为虎的过程及其因果。李征在该走仕途的岁月里矜持诗才、退隐山林,在该好好打磨诗才的时候又因为生活困窘出仕,内心的分裂、怨愤、悔恨把他变成老虎。他在山野中捕猎活人,遇到飞黄腾达的昔日同侪,才道出这段心路历程:
当初为人,我竭力避免交游。众人皆道我倨傲不恭、妄自尊大。众人却不知,此实为近乎羞耻之心理。昔日我既被奉为一方鬼才,又岂能全无自尊。只是此乃自卑怯懦之自尊。妄想以诗成名,却不愿求师访友,切磋琢磨;又不愿违背心意,与世俗之人为伍。此皆因自卑怯懦之自尊心与妄自尊大之羞耻心所致。深怕自己非明珠而不敢刻苦琢磨,又自信有几分才华,不甘与瓦砾为伍。日渐避世离俗,心中自卑怯懦之自尊终在愤懑与羞怒中愈发张狂。世人皆为驯兽师,猛兽即各人性情。于在下而言,猛兽即是妄自尊大之羞耻心。
可以说,《山月记》以人虎寓言深刻反省文人士大夫的心理和人格结构上的分裂与纠结,堪称警世之言。然而,这与作为工人的刘丰收有何干系呢?小说在接近结尾的地方突然交代刘丰收曾是个诗人。结合《山月记》所提供的文人视角,刘诗宇分析道:“当他还是人的时候,小说只字不提他的文学岁月,变成老虎之后”,才在家里看到当年那本诗集。这说明在小说中,老虎和诗人的身份之间有着隐秘的关联。而当刘丰收成了臣服在厂长面前的炉前工,曾经奔腾在他心中的情怀和理想可不正成为一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
不过在笔者看来,李修文的“人变虎”叙事中包含着更为丰富的内涵,与其说,是曾经作为诗人的“前史”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使他变成虎,毋宁说,变成虎是他对“本我”的回归,形体的异化成为解救心灵异化的美学方式与途径。在此,仍然引用《山月记》中的话:“归根结底,人也好兽也罢,真身本是别种生物也未可知。莫不是起初都曾记得本我,后逐渐忘却,只道如今模样便是与生俱来?”
其实,在刘丰收变虎的前夕,他在山林中就仿佛听到了来自本我内心的召唤,小说以极富诗意的文字写道:
是的,身着老虎皮,把自己当成一只真老虎,多好啊……当我告诉自己,我就是一只真的老虎,我的五官,尤其是我的鼻子,没来由地,变得比刘丰收的鼻子要灵敏得多,它甚至可以闻见河水的香气,那河水,常年流经栀子树和野樱树,流经桂花树和合欢树,自然是有香气的,只不过,从前,它们都被我错过了;还有,怎么说呢,身为一只真老虎,我一直想哭,只因为,再看这山中,简直无一处不好……
这是一片自然世界与野性之地,相对于山下的现代文明世界,更让刘丰收感到安全和舒适,而对比刘丰收第一次无奈上山时度过的那个惊魂之夜,他向满山的松树榉树苦楝树哭诉,向满山的狐狸野猪猫头鹰讨饶,连滚带爬、狼狈不堪,此时他对山林这片“野地”的感受已大不相同。所以当他又不得不脱下老虎皮要回到山下社会时,他的心疼得要命。而当他终于变形为一只真正的老虎后下得山来时,又不得不重新被套上社会性枷锁,要拼力营救将身陷囹圄的妻儿。此时,历史以吊诡的方式重现:新的打虎队成员都戴着象征厂长的红色安全帽,刘丰收即便身为猛虎仍然卑微弱小。危急之时,拯救他的是密林中突然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虎啸声:“这啸声,一声稍停,一声又起,合在一起之后,再去听,它们好似洪水即将泛滥。”被拯救的“我”也长啸一声,向着一只只猛虎们狂奔而去。
让我们再回到小说的开头。开头为倒叙,此时,变形为老虎的刘丰收已年老体衰,在山林间漫游。而山下的世界早已历经沧海桑田:山底下的炼钢厂已全部停产,迁往南方,并入另外一家特钢厂。炼钢厂遗址在荒废多年后,在改造成蓄电池厂、游乐园和温泉度假酒店全部宣告失败之后,修建如旧,变成了工业遗产文创园。此时,人们正在举行热热闹闹的开园仪式,而老虎“刘丰收”站在红石岩顶上看着山下这一场人间的大热闹。《猛虎下山》以虎观人,以自然世界观照人类社会,以人变虎的传奇故事,喻示了人心向自然本真的回归,则构成了小说的第二重寓言性。人事有代谢,而自然生生不息,一如小说的结尾:
就像这镇虎山上,每一年,春天一到,满山里就会开花。最先开的,是梅花;梅花开完了,杏花接着开;杏花还没开完,野山桃花又开了;再往下,海棠花和野樱花,杜鹃花和山茶花,全都会接着开。
03
中岛敦的《山月记》取材自唐传奇《人虎传》,唐传奇上承六朝志怪小说,内容多传述奇闻异事。李修文自陈在创作《猛虎下山》的过程中重读了《水浒传》《聊斋志异》、唐传奇等经典。多来年,《聊斋志异》一直是他的手边书,他称“这是我心目中杰出的短篇小说写作指南”。《聊斋志异》中《赵城虎》篇,讲述通人性的“义虎”故事,也可视作《猛虎下山》的灵感来源之一。而《聊斋志异》更为内在的影响,应是虚实相生、亦真亦幻的手法,以传奇观照现实的匠心。
周志强指出,在今天,生活绝不等同现实,“生活易得,一个作家有眼睛有耳朵,就可以有生活;现实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因为他需要作家戴上观察当下中国的理论眼镜,甚至要在特殊的时代里用不正常的生活景象才能呈现现实的荒诞的真实”。因此,他提出了“寓言现实主义”的命题。在杨毅看来,《猛虎下山》“通过人物的变形,在意义敞开中达成对形式和理念的塑造”,有别于传统的现实主义,“不妨称之为寓言现实主义”。
而短篇小说《木棉或鲇鱼》在一个服药的抑郁症患者的幻觉中,演绎了一个惊悚的“复仇历险”,那场名为“木棉”或“鲇鱼”的台风过后,一场残酷的现实故事显影:当年企业改制期间,为了让几位将莅临工厂的“大人物”吃到稀有的白甲鱼,厂长命令工厂的厨师小田连夜到水库捞甲鱼,否则便要就地下岗。小田不幸葬身水库,而小田的遗孀于慧则在多年后嫁给了当年的厂长,计划实施一场疯狂的复仇。作为一场风暴的遗痕,作为一段特殊时期的见证,那满地的狼藉与小人物的生命创痛互见,历史与现实以一种荒诞又传奇的方式显影,在某种程度上则又呼应了《猛虎下山》。
李修文近期的小说创作,融合中国古典文学传统与先锋文学意识,通过故事的传奇性、叙事的荒诞感、艺术形象的夸张与变形、语言的恣肆汪洋,以寓言拥抱现实,形成了新的美学风格。而这种“狂欢化”的诗学形态实则寄托了作者对历史重负下小人物命运的哀矜与悲悯。
(本文注释内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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