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当代城市生活的新海派——略论滕肖澜的小说创作

2021-09-22 作者:王雪瑛 来源:《中国文学批评》2021年第3期

摘  要:滕肖澜的新海派写作拓展着上海文化的新空间。

关键词:中国经验;现实主义;上海生活;上海人;新海派

  

  摘要:“70后”重要作家滕肖澜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直面当下的城市生活,呈现上海在发展转型中的世态人情,关注不同代际的人物成长、生活境遇与社会变革的关系。滕肖澜对上海生活的深度叙写,对上海人的深入刻画,对个人命运与时代发展、现实生活与人性深度的理解,对沪语的运用与提炼,都展现出她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不断探索的过程。她发现和叙写了当代城市演进中的新现象和新问题,不仅将自己的小说审美和技艺提升到新的高度,更体现出一个当代作家对海派文化的开放性与稳定性的理解与敏感、对中国经验与时代发展的认识与呈现。滕肖澜的新海派写作拓展着上海文化的新空间。

  关键词:中国经验 现实主义 上海生活 上海人 新海派

  作者王雪瑛,上海师范大学影视传媒学院兼职教授(上海200234)。

 

  人类社会正经历着深刻的变局,万物互联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方式,科技发展刷新着我们的行动速度,拓展着人类的活动疆域……我们对时代与当下生活的认识和理解也处在不断深化的过程中。身处于历史进程之中的个体,如何理解变化的社会结构,如何认识发展的中国经验,如何以文学的方式呈现当代丰富而变化的生活形态,探讨这个时代的重要命题?这对于当代作家来说是一种考验和挑战。

  福柯说:“或许,一切哲学问题中最确定无疑的是现时代的问题,是此时此刻我们是什么的问题。”文学创作的挑战与魅力也在于此。

  作为“70后”的重要作家滕肖澜如何直面当下复杂的现实?她选择的是关注上海,讲述故事,塑造人物……在网络文学、类型文学兴起,丰富着文学形态的时候,她选择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深入日新日进的大都市大时代里,讲述关于上海的故事,书写城市的日常生活,小说人物的命运承载着时代发展、城市生活变化、个人成长等因素的复杂交织,贴近同时代的读者心灵。在滕肖澜娓娓道来的上海故事中,我们回味着与故事中人物同样面对的时代症候,生活中的起伏,前行中的跌宕,感受着城里的月光与人生的梦想,岁月更替中的苍凉与温暖。

  一、作家对城市的情感:写作的动力和方式

  无论是中短篇小说集《上海底片》,还是滕肖澜在12年里先后完成的5部长篇小说《城里的月光》《海上明珠》《乘风》《城中之城》《心居》,近20年的文学创作中,她始终凝望着上海的内心和表情,呈现着上海的昨日和今日,因此滕肖澜被视作“新海派作家”的代表之一。

  新海派作家不仅仅是指称一种写作风格与语言韵致,更指涉了一个作家与一个城市之间紧密贴合的关系,一种对海派文化的敏感、对城市精神的理解、对市井生活的熟悉,在情不自禁的书写中又保持了理性的审视,将上海人鲜活的生活和日子,将上海的变与不变呈现给同时代的读者,打动我们的内心,产生共鸣和共情。

  滕肖澜在关于《心居》的创作谈中表示:“上海是我笔下常驻的城市,我对她始终怀有无比深厚的感情。城市是日新月异的,书写当下,眼光既怀着对将来的憧憬和展望,亦有对逝去时光的回顾和梳理。”

  这段话不仅表白了滕肖澜对上海的真切情感是她持续书写上海的强大动力,同时也表明了她理解上海、认识上海、呈现上海的方式,从直抒胸臆的感性语言中,透露出她对书写上海的理性思考,是在直面当下的上海生活中,持有历史与未来的维度。

  从滕肖澜的这些长篇小说中也可以看见这段话清晰的逻辑线索。《城里的月光》从一对夫妻在上海的日常生活与命运走向中,让读者看到了浦东十多年的时代变迁。《海上明珠》从两个家庭的父母与女儿面对着血缘、伦理和情感的多重纠结,在错位的现实面前经受着真实的人性拷问,她将笔力深入人物的过去与现在,从上海滩的人情世故中,表现出她擅于写活上海人。《乘风》是一部轻松风趣的都市职场小说,围绕着浦东机场一家航空代理公司的沉浮,讲述了飞机起降背后,两代“机场人”与众不同的职场人生。

  从这三部滕肖澜起步的长篇小说中,已经可见她作为小说家写实的天赋,善于以故事、情节、细节构成小说丰富的肌理。而最近的两部长篇小说《城中之城》《心居》,更显示了她认识当下复杂现实、描摹当代上海城市生活的能力,她将自己的小说创作能力与技艺提升到新的高度。

  现代科技的发展塑造着城市的景观,也改变着城市的生活方式,当代城市处于现代化进程的前沿,城市文学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不可忽略的场域,对城市经验的认识和书写不仅仅是题材问题,而是关乎中国作家如何感受时代的脉搏、认识变化发展中的社会现实。

  融汇着江南文化、海派文化、红色文化的上海,处于中与西、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交织中。上海在从历史到当下的前行中栉风沐雨,形成了包容开阔的胸襟,海纳百川的文化格局,追求卓越的城市精神。

  在中国改革开放的进程中,上海走在排头,处于前列,建设国际经济、金融、贸易、航运、科技创新“五个中心”,加快提升城市能级和核心竞争力,这是上海在时代镜像中的崭新容颜、在现实大剧中的惊人巨变。作家如何面对和认识一座“日新月异”的城市,写作如何贴近和呈现上海的城市精神和文化基因?如何展开叙事塑造出体现上海生命活力的人物?对小说家来说是重大考验。对滕肖澜这样的“新海派作家”来说,更是无法回避的“大考”。

  《城中之城》是一部扎实的长篇,直面上海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核心区域,聚焦上海陆家嘴的金融城,滕肖澜在铺展金融职场复杂错综的情节中刻画人物的个性,叙写命运的走向。

  《城中之城》是以百业之首的金融业的职场人生勾勒出城市发展与变化的天际线。《心居》则是围绕着与上海百姓生活最密切相关的房子来展开,承载着每个人最真实的人生历程,房子是身之所居,也是心之所系,还蕴含着个体的生活史。这两部长篇,显示了作家从不同的层面:金融城也好,石库门也罢,深入上海的城市生活的能力;在兜兜转转的日子中呈现上海人对生活的热忱。

  二、聚焦上海金融职场:两代人的考验选择

  上海在时代的风潮中快速地生长,这种旺盛的生长是由许多力量推动的,资本和金融不可或缺。滕肖澜以《城中之城》命名,城中之城既是地域方位的指涉,也有文化场域的意蕴。小说聚焦上海城中的金融城,直面上海当下的金融业,滕肖澜将上海的两代金融人带到了文学的聚光灯之下:他们是苗彻、赵辉、苏见仁、薛致远等人物组成的第一代,陶无忌、程家元、苗晓慧、胡悦等人物组成的第二代;第一代是已占据职场的高位、步入人生中年的一代,第二代是刚进入职场的新人,正值青春风华;第一代谋划着如何完成职场的最后冲刺,第二代面临着如何发挥职场的起始一跳;他们的人生在不同的向度上展开,他们的职业又在同一个领域相遇,他们的年龄差距是父与子的两代人,小说通过深入展开这两代人的职场经历和日常生活,书写了在宏阔的时代背景下,人生的逶迤起伏,人性的斑驳复杂。

  苗彻与赵辉是中年一代的主要人物,他们是大学同学,同是欧阳老师的得意弟子,他们是职场中彼此欣赏的同事,是人到中年后相互信赖和看重的朋友。苗彻耿介独立,赵辉儒雅平和。苗彻是审计部的主任,赵辉是分行的副行长。随着情节的发展,赵辉越过了红线,步入了雷区,苗彻面临的考验是选择掩饰还是彻查?内心纠结着到底什么是真正的友情?是见好就收、一退两宽,还是紧追不舍、一刀两断?

  陶无忌、程家元是青年一代中的主要人物,他们同年大学毕业,一起进入S行工作。陶无忌是来自山东的“凤凰男”,勤勉工作,天赋过人,试用期结束后就进入银行的核心部门审计部,他工作起来坚持原则的个性与苗彻配合默契,查账必有所获,同时也站在了暗中交锋的风口浪尖。程家元天资平平,是来自单亲家庭的富家子弟,父亲是被称为“苏公子”的高干子弟苏见仁。苏见仁早年与发妻离婚,因为也在S行工作,程家元与他的父子关系并未公开。随着情节的展开,真实的父子关系被曝光,苏见仁遭遇车祸死亡,程家元也经历着情感的惊涛骇浪……

  这些虽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但因为他们真实可感很接地气,没有概念化的虚假凌空,让读者不禁联想,也许我们会在工作或者社会交往中遇到苗彻与赵辉这样的人物,也许我们会在地铁站与陶无忌、程家元他们擦肩而过,随后各自汇入上海行色匆匆的人流……作家没有简单化地处理人物和情节,而是在他们相互交往的关系中展开情节,在他们面临的各种考验中不断地丰满着人物形象,让人感到他们就在周围,会出现在上海的各种场合。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沉闷又宏壮……”这是《城中之城》的开篇,也是滕肖澜对上海城市底蕴与气质的理解:端庄而内敛,沉着而自信,上海即便是莺歌燕舞、热闹璀璨,其实也是藏了三五分,往里收的,力气不放在面上。金融城里的金融人往往就是心中有沟壑而又不显露于表面的人。而小说的主人公陶无忌在S行面试的时候,却是直抒胸臆:“审计专业性强,同时又必须熟悉行里的所有业务,另一方面,除了过硬的专业素质外,还要求员工有魄力、决断力和坚定的职业操守。我想挑战一下自己。”

  一个敢于挑战自己的职场新人的形象跃然纸上,个性鲜明的陶无忌的职场初心也让读者印象深刻。尽管新人进入哪个部门,是行里统筹安排,是被录取以后的事情,陶无忌也有些后悔自己脱口而出的鲁莽,但一开始就引人注目的表现,既给他带来了刚刚入职就形成的压力,也给他今后不断修炼自己预留了成长的空间。这也是作家颇具匠心的人物设计。

  陶无忌是小说的男主人公,也是连接众多人物的枢纽。陶无忌与程家元是同期入行的,他是苗晓慧的男友,而苗晓慧是审计部主任苗彻的女儿,苗彻又成为他在S行工作的领导,陶无忌就在这样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步入职场。他从新员工必经的前台实习开始干起,以出手快、思路清进入了新人最抢手的业务部,负责企业存贷款和个人大额信贷;又以悟性高、人勤奋、业绩好由各部门负责人推荐后,再经由考核进入门槛很高的审计部,这是分行唯一直属总行的部门。然而苗彻并不同意女儿苗晓慧与他交往,苗彻认为,以女儿的个性,应该找个各方面都更成熟的男人……无论是工作的压力,还是与苗彻的关系都让陶无忌面临着更大的考验。

  显然滕肖澜的叙事逻辑并非类型文学中常见的“爽感”套路,而是直面生活的复杂与纠结,直面金融人在现实境遇中的种种暗礁与旋涡。生活并不是按照公正逻辑演绎的连续剧,世事难料引发的人生转折,不断考验着人的良知和初心,勘验着人性的复杂。

  当陶无忌的出色表现越来越赢得苗彻的信任时,他却毫无防备地失去了苗彻的女儿苗晓慧的爱情。苗彻主审的重要项目,龙星公司的商用物业抵押贷款,有11亿资金最终去向有问题,竟然被迅速地填好做平。陶无忌敏锐又勤勉,大胆假设又小心求证,查清了违规使用的11亿资金是如何被掩人耳目地快速填好,而违规操作11亿资金的项目责任人涉及赵辉。双方出招拆招几个来回,苗彻情绪的阴晴起伏,职位的上下挪移,显示了现实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中,结果并不是一目了然,不同人物都在心中反反复复地追问,当利益与信仰冲突时,是坚守理想,还是随波逐流?常在资金河边走,谁能不忘初心而不湿脚?

  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从事一部长篇小说的构思时,他不得不详细地分析主人公,依据他们的性格逻辑,想象他或者她可能在某种情景之中的独特表现。每一个性格如同每一片树叶不可重复,他们拥有的是自己创造的情节。尤其在一部长篇小说走向剧情高潮的时候,在人物面临着激化的矛盾和冲突,需要做出最终抉择的时候,特别考验作家的功力与匠心。

  赵辉和苗彻面对骨感的现实,选择了不同的两极,赵辉在不得不照顾的关系中丧失了底线,而苗彻坚守着“我喜欢公平,还有干净”的初心和原则。这对昔日同窗的友情之舟遭遇了重创。而在入行面试时就表达了自己目标定位是审计部的陶无忌也没有辜负自己的初心,他在理性与情感的角逐中做出了艰难的选择,即使是涉及对自己有提携之情的领导“赵总”,他还是坚持一查到底,做好辞职的准备,证明了自己的专业素质与坚定的职业操守,最终也获得了赵辉的理解。他对陶无忌说,“所以你也不必纠结。怎样的人,做怎样的事。再给你一百次选择,你还是会这样。何况,我们不是说好了,公事公办,再不留情。”

  小说中人物的言行引出的各种回应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人物在重要的路口如何做出自己的选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对他们性格的设定。滕肖澜精心设计人物性格与情节的互动关系,在小说复杂纠结的情节演绎中,在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中完成了对苗彻、陶无忌、赵辉的人物塑造。无论是对赵辉和苗彻的呈现,还是对陶无忌与程家元的塑造,滕肖澜都将他们的选择与人生走向置于时代处境与人物个性的双重场域中考量,置于理想意境与骨感现实的双重影响中来塑造,苗彻与陶无忌是两代人,他们从彼此隔阂到相互理解;赵辉与陶无忌也是两代人,赵辉对陶无忌的提携,并没有换来陶无忌帮他掩饰犯规,而陶无忌坚守原则与彻查到底最终还是获得了赵辉的理解,这是滕肖澜在现实主义的土壤中洒下的理想主义的种子。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认识到人生没有完美,并不意味着放弃理想,失去做人的底线,在现实的各种诱惑面前,只有坚守自律和自省才能保持着自我净化的能力。小说的魅力不是提供一个简明的答案、一个光明的结局、一种成功的范式,而是通过塑造丰满的人物形象揭示人性的晦暗或明亮,呈现人生的丰富况味,他们在经历磨难和悲欣后,依然向往和创造着更开阔的未来,在城中之城追求着海阔天空。

  三、描摹上海城市生活:全家人的身居心安

  如何呈现“上海”的多元与丰富,《城中之城》以书写金融城中金融人的职场人生,追踪着上海日新月异的发展与变化,而《心居》则是深入以“房”为核心的家庭生活的内部,再辐射到现代城市生活的多重层面。房子、居所是上海在现代化进程中城市建设的基本命题,也是上海居民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处境。恰如滕肖澜所言:“写上海,绕不开‘房子’这块。这几乎是近十几年来与上海百姓生活最密切相关的一个词。错过或是侥幸,生出无数的悲欢离合。”

  《心居》拉开的大幕,是顾家儿女济济一堂的家庭聚会,每周六雷打不动地在顾士宏家里摆下的家宴。他的哥哥夫妇、妹妹夫妇,还有侄子甥女,加上他家这几口,在顾家祖孙几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展开了上海人的寻常日子。晚上聚餐的主题也与买房有关,小说情节的“戏核”——买房在开篇就有了端倪。

  大哥顾士海的儿子顾昕要结婚了,买房是当务之急,浦东世纪公园的板块,首付一千万,男女双方家庭各拿五百万,女方家庭有钱,说拿也就拿了,倒逼得顾士海家要靠卖房子来套现金500万。顾士宏的女儿顾清俞最近也有意买房,恰恰也看中那个版块的楼盘。妹妹顾士莲也宣布要买房,因为女儿朵朵准备赴奥地利留学,她准备通过卖房和买房调头寸,三房换两房,差价给朵朵做学费。

  小说以开门见山的方式直击房屋的买卖与居住,这是上海城市生活的重要命题,展开了与“居所”有着密切内在关联的人际关系与伦理常情。显然《心居》揭示的不仅仅是我们身之居住,更是心之安居的双重含义。

  小说自然地深入上海人与居家相关的寻常小日子,从聚餐、买菜、买房、卖房、创业、工作,这些最真实的日常生活中,品尝的是上海人与上海、上海人与时代的大味道。与《城中之城》不同,《心居》的主人公都是小人物,他们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上海人,也有折腾半辈子好不容易才回来的老上海人,还有为了留在这片土地而不断努力播洒汗水的新上海人。《心居》生动地呈现出他们的多种心思和不同命运,他们妥协中的抗争,他们狭隘里的伟大。他们酸甜苦辣的真实人生充实着往日与今日的上海,滕肖澜就是以“人和房”为核心,写出她心里活色生香的上海。

  小说叙事的重心落定于以家庭为单位的日常空间里,滕肖澜以细致写实的笔触勾勒出这个上海人的家庭。顾家是四世同堂架构,顾老太太与她的子女顾士海、顾士宏、顾士莲都特别重视周末的家庭聚会。这是在顾士宏的家里每周都会真实上演的亲情连续剧,也是在现代都市中还没有被岁月冲散的手足情暖,是顾老太太辛苦一世的内心安慰。小说将顾家每周的聚餐描述得十分安然而家常,在共聚一堂吃饭聊天的轻松相处中,发布各家的生活近况与各类消息,商量与解决大家庭内的大事小事,在小家庭与几代人的来来往往和相互维护中,也涉及了兄弟兄妹彼此之间的龃龉与隐痛。小说没有刻意营造温暖,也没有用滤镜来提纯亲情,而是真实地透出上海人居家过日子的苦乐兼具的味道。

  顾士宏是老派上海男人,会做事,谈吐文气,为人处世都留有余地。由于妻子早逝,他独自拉扯顾清俞与顾磊这一对龙凤胎长大。他是顾家三兄妹联系的纽带。大哥顾士海是在黑龙江插队的上海知青,他青春离沪老大回,没有了居所,妹妹顾士莲将自己名下的房子过户给侄子顾昕,哥哥一家才在上海安家落户。以赠予房子来相助,即使是亲兄妹之间,也是难能可贵的重情重义。

  要强能干的顾士莲与年轻倜傥的高畅结婚,他们的婚后生活和谐如意。不料人到中年后顾士莲重病在身,经历了手术、放疗、化疗的医治与养病,经济境遇不复以往,而哥哥顾士海却没有出手安排,给予妹妹应有的资助,让顾士莲感到哥嫂对自己的薄凉。以房相赠却无回报,成为顾士莲的心结,也是兄妹之情的隔阂与罅隙。

  这些围绕着房子展开的情节,贴合着上海从过去到现在的市井生活,我们可以真切地感受顾家兄妹的经历,理解他们的人生与房子相关的喜忧苦乐,而小说重心是顾家兄妹的下一代。滕肖澜通过叙写一家人中两代人的生活,既呈现出上海从历史到当下的流变,同时又聚焦最鲜活的上海,就在我们身边呼吸的上海。

  顾清俞是顾家的骄傲,也是顾士宏的心病。她名牌大学毕业,36岁就做到跨国公司高管,才貌双全,经济独立,多年的职场磨炼和人生阅历,不说是世事洞明,至少也人情练达,她还没有褪去年轻气盛与雄心,又不失成熟稳重与干练。她在刚工作之初,就以先见之明果断买房。她以首套房打下的坚实基础,又有条件再次买房,为自己改善居所。小说几次具体写到房间的面积,240平方米的三室两厅与170平方米的两室。房子在超出了使用者所需要面积后,就像审美一样,成为“无用之用”。

  她不仅完成了自己的财务独立,享受自己的品质生活,还一直引领着顾家往前走,在家人遇到困难和状况时,她也有能力以金钱来安排妥当,解决问题。顾清俞是“80后”独立女性,但没有完全游离于传统之外,在她精明强干的外衣之下,有着对家人的照顾和对温情的渴望。她是小说的核心人物,滕肖澜没有将她塑造成一个“扁平人物”,像钢化玻璃一样的光滑又坚实,通透又固执,而是有着内心的柔软与犹疑,对美好的向往和纯情的依恋。

  她虽然会以假结婚的方式来逃避限购,还以玩世不恭的口吻来安慰父亲,人家要有房有车,她只嫁没房的。但是大龄未婚依然是父亲心中的隐忧。顾士宏想着,她孤独终老倒没什么,他没脸去见她死去的妈妈。当她突然与失联了20年的青梅竹马施源相遇,还是在心里漾起了波澜,“他是她的神,……我行我素,那只是外面的壳,他才是她心里的‘底’”

  但是小说并没有给顾清俞一个梦想成真的机会,面对展翔多年的追求,她几乎与他无话不谈,却始终没有承诺一个共同的未来。她与他可以商量一些实际的问题,却无法投入理想的爱情;她的未来是一个独立的敞开空间,自我成长的漫漫长路,而不是浪漫甜美的水晶鞋与玫瑰花。滕肖澜对顾清俞的人设中,流露着她对上海人心气儿的理解,上海人对人生的自持与韧劲:不回避现实困境,勇于拓展未来的诸多可能。

  冯晓琴与顾清俞构成小说中的双重女主角。冯晓琴是新上海人,以婚姻的方式,进入了上海人家,还让妹妹冯茜茜和“弟弟”冯大年先后加入到上海生活中来。冯晓琴一边操持顾家的家务,一边帮助展翔管理养老院,她尽心尽力地拉客与融资,既历练了自己的能力,也获得了展翔的信任,最后游说展翔追加注资,自己持股接收,将养老院转化为自己的个人事业。从上海人家生活的闯入者,到成为真正的上海人,这是她和妹妹共同的愿望、一致的目标,“我别的不求,就是盼着在上海买套房子,不靠别人,单靠自己。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就够了。”

  冯晓琴和顾清俞是同代人,虽然她俩的家庭背景、生长环境、教育程度和文化教养截然不同,但她们都对自我的需求与设定有着理性的思考,都有着自强自立的个性,自我实现的能力。冯晓琴叫顾清俞“阿姐”,她们的关系是小说叙述的重点,既牵动着情节的发展,也是在彼此的关系中展开和揭示各自真实的个性。顾清俞对冯晓琴首先是撇清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保持距离;其次也客气,面上不露出一丁点难看,说话也轻柔,读书人的模样。她们的关系外头平滑,尖刺往里长,表面看没什么异样,连叫屈也无从谈起,而暗藏的隐患会影响人生的走向。“阿姐这个人,是噌噌往上的。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冯晓琴对顾清俞既有着钦佩和认同,又有着不甘与嫉恨,她对顾清俞的认识与理解,还影响着她对现代女性与城市生活的理解。“噌噌往上”,这词有些急吼吼,不是家常话,在顾清俞心里是有些反感的,硬生生往前赶的节奏中显得粗俗而不优雅。这也是顾清俞与冯晓琴的不同。

  展翔是上海城市发展中的获益者。他没有学历和文凭,凭着过人的魄力,从1998年贷款买房开始了炒房生涯。他采用以租养贷的套路,搭上了房价的快通车,以世纪公园为轴心,坐拥十几套房产,迅速累积了大量财富。他一开始办托老所就没打算赚钱,因为他不缺这点钱,他想搞点事业,免得被人家瞧不起,说暴发户坐吃山空,没追求没社会责任,而一直不放弃对顾清俞的追求也成为他的人生理想。

  展翔与施源也是同代人。展翔是顾清俞的不懈追求者,而施源是顾清俞不倦的初恋者。施源与顾清俞是小学同学。施源是班长兼英语课代表,听他读英语课本是种享受,对他有好感的女生不在少数。顾清俞是学习委员,他们工作上交流多,彼此心领神会。12岁那年,施源被父母接去新疆。“我会考回上海的。到时再见。”既是告别,也是承诺。然而高考结束,他没回来,他们就此失联。暗恋了20年的白马王子如今突然相遇,双方却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他是上海户口,职业导游,无房单身,收钱做这偏门生意,而她俨然财大气粗的买家,以假结婚逃避限购。

  艾沃·古德森在《发展叙事理论:生活史与个人表征》一书中写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叙事的时代:“生活故事是使我们人之为人的关键因素,不仅如此,更决定了我们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以上对《心居》中的第二代这四个主要人物的分析与概述,几乎就是他们的生活史与个人表征的结合,滕肖澜在塑造人物的时候,非常注重人物经历与人物个性的关系,以人物的生活故事带动小说的情节发展,人物的命运走向同时呈现出上海城市生活的昨日今生。他们的人生故事,也是上海的故事,他们的生命活力,也是上海的呼吸与心跳。

  中国当代文学从新时期发展至今,已经历了多种文学思潮的影响、多种文学形式的探索,呈现出丰富的文学形态。作为一个在当代文学开放多元的文学场域中成长起来的“70后”作家,滕肖澜可以有多种创作手法的选择来展开自己的文学实践。有评论家就指出滕肖澜似乎忽略了现代小说在技艺上的成就,其实她是在深入地理解上海和上海人的过程中,更加心无旁骛地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开拓着城市文学的空间,呈现着上海城市生活的众生相。当然现实主义不是现代主义,但也属于现代小说技艺,现实主义并不是一种僵硬的尺度,而是在作家的创作实践中不断地丰富。

  《心居》围绕着房子,以顾家人为代表,引出丰富的线索和众多的人物,显现城市生活与人物命运多种因素相互交叠的复杂纹理。滕肖澜叙述人物的行为,解析他们的动机,深入对复杂人性的探究,她理解着、实践着。现实主义文学带来的不是非此即彼的简单结果,而往往是五味杂陈的人生况味。

  从顾清俞与冯晓琴这对人物的设计,小说延伸出了“80后”这代人交缠的社会关系,复杂的人物内涵,相通的代际特征。顾士宏感慨过这代人的共性:“你们这一代啊,比我们这代人聪明,思路清楚,做事也果断……我们和你们,是差得最远的一代。”滕肖澜不仅梳理着这代人的共性,更是审视着他们各自的特点;不仅深入透析顾清俞与冯晓琴的关系,也呈现了冯晓琴与妹妹冯茜茜的对比、冯茜茜与顾昕之妻葛玥的不同;不仅勾勒出展翔与施源的不同个性与生活现状,还写出了顾昕与顾磊两个堂兄弟的个性差异与不同结局。人物的错落有致显示了小说丰富的角色布局,而对顾清俞与冯晓琴关系变化与分寸的拿捏,顾磊生死对她们关系的影响,显示了滕肖澜塑造人物形象的能力。

  E.M.福斯特的《小说面面观》区分过“扁形人物”和“浑圆人物”。前者的特征通常易于概括,后者显示了性格的多面性。顾清俞与冯晓琴的人设已经越过了 “扁形人物”的阶段,趋向于 “浑圆人物”。顾清俞和冯晓琴不仅是姑嫂之间的对比,还是同一代际中上海人与“新”上海人的对比,小说还将展翔置于两人之间,发挥着激发矛盾和猜疑的作用,但规避了落俗的爱情对峙,在他们三人微妙和尴尬的关系中探究着复杂的人性。

  滕肖澜与人物的关系,既有着与生活气息相通的热切和理解,也有着出离其外的理性与距离,还有着叙写中的审视与反思。

  无论是《城中之城》还是《心居》,滕肖澜注重以独特的职场体验、新鲜的日常经验来充实人物的生命体验,以人物在时代中的境遇和成长的情节形成小说丰富的社会信息与活跃的生活肌理,体现出她对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情有独钟和不断开拓的能力。

  从滕肖澜的创作实践来看,她深入上海的城市生活,真实地呈现上海人渴求更丰沛的物质生活,同时寻找心灵的安妥栖居之处的面貌。在她不断积累与成熟的小说创作中,现实主义不仅注重呈现生活经验、认识人物与现实的各种关系,还是一种理解个体选择与时代嬗变的透彻目光,这样的目光凝望和审视着现实,怀着对将来的憧憬和展望,亦有对逝去时光的回顾和梳理。滕肖澜选择现实主义的手法不断历练,这是她对自我创作个性的把握,也是对创作对象呈现的综合结果。现实主义的精神特别贴合上海的城市生活、上海人的精神气质。相对于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在认识自我和世界时,更加理性和清醒; 相对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在理解现在和未来时,更加透彻和乐观。

  四、呈现上海文化魅力:新海派的语言特色

  在时代演进中的城市发展,在社会生活方式转变中的文化认同,在日常生活中的个体经验都离不开语言的承载与交流,而方言蕴含着一个城市的文化心理积淀,也是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交流的方式。方言携带着个体与群体的生命经验、地域的文化个性、时代的丰富信息。

  滕肖澜以现实主义的细致笔触来呈现上海的日常生活和人物的生命经验,她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中自然而贴切地加入沪语,让人物的话语与上海城市生活构成生动的对话关系,呈现上海的文化魅力,透出上海人的生命个性,这构成她新海派写作的语言特色。比如:

  顾士宏瞟一眼墙上的挂钟,“先出水,拿大锅,放火腿和笋。骨头汤时间越长越好,炖一整天,汤像牛奶一样浓。”冯晓琴应了,“晓得,笃定,来得及。”

  这是顾士宏在准备周末聚餐时,介绍“腌笃鲜”这道上海菜的做法,再加冯晓琴回答的上海话,他们的互动中晕染出上海家庭生活的味道,还表明了冯晓琴已经在语言上也融入了上海。再比如:

  房产证一堆拿在手里,扑克牌似的。房子是真金白银,跟它相比,银行里那些存款就不值一提了。别人辛苦一世挣下的肉里分,他买进卖出,一套的差价便抵得上十年工资。

  “肉里分”表示辛苦挣来的钱,反衬出展翔暴富后的“不差钱”。这样的小说叙述既揭示了市民中不同的经济状况,也透露出一种微妙的情绪与态度。房子是上海人绕不过去的话题,滋生出各种情绪,各种际遇。

  众人问起亲家的情形,顾士海只是笑笑,说蛮好。苏望娣蹦出一句“怕是吃不牢”……

  “吃不牢”传神地表明了苏望娣心中的担忧:儿子无法掌控自己的婚姻生活,其中的潜台词就是两家之间门第相差甚远,将会造成他们相处中的不平衡。

  人很老实,完全按流程来。两个月拗断,清清爽爽,一点不拖泥带水。

  “拗断”就是明确地表示一刀两断,这样的劝说很有说服力,让顾清俞不必担心有后顾之忧。

  物业寻过他几次,说上面在整治群租,要清场。展翔去牵二房东的头皮,那人有些落乔(沪语,指做事不上路,很难弄),起初还不肯,展翔不与他废话……

  “牵头皮”“落乔”都是有年代感的沪语,用于描述展翔如何处理他的房租管理,带着浓郁的上海市井气息。

  滕肖澜这些娴熟的沪语运用,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上海的市民生活与人情世故,凸显了上海人过日子的思路与智慧、韧性与达观。相对而言沪语更适合对话,而不是独处时的抒情,所谓“一句来一句去”,在对话中显示人物的个性,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激发沪语的活力。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阿嫂,你教教我。”冯晓琴奇道:“教你什么?”她道:“教我过日子。”冯晓琴又是一怔,“——我哪里有这个资格,日子让我过得一塌糊涂。”葛玥道:“要是能让我拣,我宁愿过阿嫂这样的日子。”

  这段葛玥与冯晓琴妯娌之间的对话,话语简短而内涵丰富,表现出了葛玥对冯晓琴这个新上海人活得有章有法的羡慕和她的自我觉醒,冯晓琴的自嘲中有着分寸感。

  临睡前,顾清俞收到展翔的短信:“我不是开玩笑。只要你一句话,分分钟为你卖房子。现金放口袋,我们周游世界。你同学老公的那种小岛,真要豁上,也不是买不起。”

  ……

  “我是不是也非得等到那只‘架梁’结婚的消息,才有希望?”展翔贼忒兮兮地。

  这两段话都是展翔对顾清俞展开的追求,前一句话表达了他可以为了和她在一起而毫不犹豫地行动,“豁上”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满腔热情,而后一句话中沪语“贼忒兮兮地”形容说话的方式与腔调,不仅给自己留了台阶,也给对方留有余地,这是展翔的成熟与情商,也是上海人说话办事的分寸感。“架梁”是沪语指戴眼镜的人,此处指代施源。

  小姑娘不要老三老四,把自己日子过好再说。爷叔撮合你们不容易,千万给我白头到老,别搞七捻三。

  这段话是展翔劝说冯晓琴要注意与丈夫顾磊的关系,不要节外生枝,做有损于婚姻关系的事。有一种上海人的直率与明理。

  “老阿姐——”他这么称呼顾士莲。“买账!天底下的女人,我顶顶买账老阿姐!”说得铿锵有力。

  这是以前在工厂上班的时候,高畅对顾士莲的称呼,他以态度鲜明的“买账”,来封人家的嘴:言下之意是,以前他是谁也不买账的人,现在他只听顾士莲的话。不管别人如何议论他们的关系,最后他们走到一起,以爱相守。

  散布在《心居》中的这些自然生动的情节描述,心领神会的人物对话,这些夹杂着地道沪语词汇的话语段落徐徐展开了顾家这个大家庭中的小社会的真实语境,家人与外人之间、几代人之间、老上海人与新上海人之间围绕着房子的诸种关系,他们对话中的你来我往,彼此的试探与认同、欣赏与反驳、羡慕与嫉恨显露无遗。特别是沪语中的分寸感,处理问题的现实思路,不执着于占领对话的制高点,而是给双方都留有余地,生动地透露出上海人的为人处世之道:很少针锋相对和剑拔弩张,而是采取嘲讽与自嘲的方式来回旋化解,不回避家庭生活中的矛盾与龃龉,但不是冷漠与疏离后的解体。即使经过了顾磊的意外之死,顾家也没有分崩离析,小说从总体氛围上还是维护着家庭的平衡与融合,《心居》不是在文化上有着颠覆性的尖锐文本,而是吸纳和呈现了上海市民阶层的价值观和伦理观。

  老舍在论说如何运用北京话来形成他的创作基调时表示,他的笔也逐渐地、日深一日地,去蘸那活的、自然的、北平话的血汁,不想借用别人的文法来装饰自己,而是使用口语的、民间的语言,表现最广大市民的生活。“我写作小说也就更求与口语相合,把修辞看成怎样能从最通俗的浅近的词汇去描写,而不是找些漂亮文雅的字来漆饰。”纵观滕肖澜的小说创作,她的叙述方式很少是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贴近上海的市井生活,犹如老舍写作中对北京话的吸收,她也注重在小说语言中选用沪语,以简洁中的畅达、通俗中的透彻、自然中的生动,传递出上海人过日子的喜怒哀乐、上海市井生活的家长里短;以散发着上海生活气息的文学语言书写当代城市生活的新海派小说。

  作为“70后”重要作家的滕肖澜在长期的深耕中开掘,她以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直面当下的城市生活,呈现上海在发展转型中的世态人情,关注不同代际的人物成长、生活境遇与社会变革的关系。她的小说创作的历程也是对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不断探索的过程。近年来她以长篇小说《城中之城》深入当代百业之首“金融业”,在聚焦人物面临的考验与困境中,寄予着对时代命题的思考。长篇小说《心居》则围绕现代城市生活的核心“居所”展开,她对上海生活的深度叙写,对上海人的深入刻画,对个人命运与时代发展、生活真实与人性深度的理解,对沪语的运用与提炼,都丰富着自己的小说语言,不断地展露着新海派作家的实力。

  滕肖澜的新海派写作之新是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地域性写作,不仅仅是书写对上海生活的熟稔、精通与依恋,而是随着小说情节的向前推进,描写以家庭为单位的亲情,以职场为纽带的情感与竞争。作品以人物日常和工作交流而生长着的语言,发现和叙写当代城市演进中的新现象和新问题,显露着海派文化的稳定性,更体现出海派文化的创新性与开放性,这形成她的小说创作的动能,展现出上海文化鲜活的发展空间。

  “中国经验”不是一个宏大的抽象概念,而是连接着生活的辽阔与复杂,上海处于现代化进程的前沿,上海生活也是中国经验富有活力的组成部分。滕肖澜在对上海生活的萃取与书写中,在对上海人的认识与塑造中,不仅将自己的小说审美和技艺提升到新的高度,更显现出一个当代作家对海派文化的开放性与稳定性的理解,对中国经验与时代发展的认识与呈现。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陈凌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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