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世界中国学的历史表明,中国的知识、思想始终参与了世界文化的发展。“世界性”是这一知识体系的本质特征。同时,它始终与中国自身的学术发展有着紧密的互动关系,这个过程既是中国学术世界化的过程,也是中国的学术参与世界新文明建设的过程。中国学是历史中国之学,也是当代中国之学。中国文明的整体性和互鉴性是世界各国汉学家展开中国研究的基本出发点,也是我们与世界各国汉学家展开对话,探究知识与学问的基本方法。
关键词:世界中国学全球化交流互鉴学术史
作者张西平,北京语言大学特聘教授(北京100083)。
新时期以来,中国经济社会取得了巨大进步,走出了一条不同于西方现代化的道路。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表达中国经验,在“世界性的百家争鸣”中,在与世界各国汉学家的对话中确立中国本土的学术立场,推进世界各国的中国学研究成为一个重要问题。2023年11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给世界中国学大会·上海论坛的贺信深刻阐明了中国学研究的重要意义,表达了对各国汉学家应当成为融通中外文明使者的殷切期望,为推动文明交流互鉴、促进世界中国学繁荣发展提供了重要指引,为我们正确理解推进世界中国学研究与建立中国的现代化理论话语之间的关系指明了方向。
一、世界中国学是全球化以来中国知识世界化的自然结果
西方关于中国的知识最早源于游记的记载,我们称其为“游记汉学”,它是欧洲汉学发展的第一个阶段。游记汉学具有历时性和共时性两个特点:从历时性来看,游记汉学是欧洲汉学的起源;从共时性来看,游记汉学贯穿在世界各国汉学发展史的各个时期。笔者在这里提及的游记汉学主要是从
中国知识和思想的世界化的真正开端应该是在地理大发现后,来到中国的传教士开始书写中国、翻译中国典籍。中西文化相遇是由葡萄牙和西班牙开启的地理大发现带来的一个结果。正是在这一阶段,中国进入了由欧洲人开辟的世界网络之中,随着利玛窦(Matteo Ricci)“文化适应”策略的提出,来华的耶稣会士等传教士不仅在晚明至清中期的“西学东渐”中用中文出版了一千多部著作,同时,他们开始大规模翻译中国典籍并在欧洲出版,由此开启了中国知识与思想的西传,这就是“中学西传”。按照考狄(Henri Cordier)的统计,1500—1800年间在欧洲出版的关于中国的书籍约有千部之多。其间,来华耶稣会士的汉学成就最大,儒家经典《四书》等被翻译成了拉丁文,这里仅以《中国杂纂》为例,一窥耶稣会士的汉学研究成就。
1776—1814年在法国出版的汉学巨著《中国杂纂》是法国来华耶稣会士汉学研究的代表性成果。这套书由以钱德明神父(Jean-Joseph-Marie Amiot)和韩国英神父(Pierre-Martial Cibot)为代表的传教士以法文编纂和撰写,几乎涵盖了中国的政治、历史、思想、文化、科学技术等方方面面,为西方世界呈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中国知识与形象。习近平总书记在谈到中国翻译的历史时指出:“翻译是促进人类文明交流的重要工作。中国历史上佛经
1814年11月,法兰西学院设立了一个汉学教授席位,年轻的法国汉学家雷慕沙(Jean Pierre Abel Rémusat)担任了这一席位。“法兰西学院汉学教授席位的创立使汉学研究的面貌大为改观。这不仅是对法国汉学,而且对整个欧洲汉学都是一个关键性的日子。对中国的研究列为大学学科,这在西方世界还是第一次。”
在欧洲与中国的互动中,欧洲早期汉学从游记汉学到传教士汉学再发展到专业汉学,中国的知识与思想卷入了欧洲的思想文化运动之中,中国的知识呈现出世界性意义。在全球化初期,中国的知识与思想加快了向西方传播的速度,欧洲的东方学中诞生了一门新的学问:汉学(Sinology)。
如果说欧洲早期汉学诞生是中欧文化交流的结果,那么,美国当今的中国学(Chinese Studies)也是中美互动的结果。它的发展也经历了从传统欧洲汉学向以研究近现代中国为主的“中国学”的发展历程。1784年,美国商船“中国皇后号”抵达广州,拉开了中美关系的序幕。1830年,以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为代表的美国传教士到达中国,开启了美国在华传教活动。传教与经贸成为中美早期关系的两个支柱。当时在中国的传教士中,美国人最多,这催生了美国早期的传教士汉学。如果从美国汉学的历史来看,来华传教士汉学为其第一阶段。1833年,卫三畏(Samuel Wells Williams)受美国公理会派遣前往中国传教,1876年返回美国。他一方面属于美国早期传教士汉学的重要人物,同时又是美国专业汉学的开创者。
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利玛窦还是雷慕沙,无论是伯希和还是费正清,他们关于中国的学问都是在他们与中国的互动中产生的。就学问而言,西方的中国研究,无论是欧洲的汉学,还是美国的中国学,都是西方东方学下的一个分支。汉学家运用西方现代治学方法,包括语文学方法和社会科学方法,展开对中国的研究。就此而言,西方的中国研究产生的知识成果是西方知识体系中的一支,它本质上是一门外国的学问。
世界中国学的存在标志着在全球化时代,对任何民族文化都必须放在全球史背景下进行理解。在全球化过程中,中国的学问变成了一种世界性的学问,这就是“世界中国学”。如马克思所说的:“各个相互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越是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封闭状态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交往而自然形成的不同民族之间的分工消灭得越是彻底,历史也就越是成为世界历史。”“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
我们应该看到,四百多年来,西方产生了一批卓越的汉学家,他们为研究中国文化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也取得了重要的成果,对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作出了杰出贡献。正是由于有了他们的研究成果,“世界之中国”才能成为现实;正是依托他们的辛勤翻译和写作,中国的知识和思想成为西方思想文化发展的一个重要“他者”,中国的知识和思想参与到全球知识创建与思想互动的历史进程中。
所以,世界中国学是域外以中国为研究对象的学问,它是汇聚了世界各国学者智慧的中外交流之学、文明互鉴之学。世界中国学是全球化以来中国知识世界化的自然结果。
二、与中国学术密切互动是世界中国学的重要特点
先生覆书谓“载东方书籍最详者有法国哥尔第亚教授(Henri Cordier)之《中国书目》(Bibliothca Sinica,记者按:此书校中图书馆中有之。)其书有三四大册,欲知欧美人关中国历史之著述,可查此书”云云。记者接此函后以《中国书目》出版于十年前,于近日新著自所未及;因再函王先生,请其将所知十年来欧美人研究中国历史及学术之著作及杂志略为介绍。蒙惠复如下:“西人近十年中研究(中国历史及学术)之结果,大约多载于法国《通报》及英国《亚细亚》两杂志中;《通报》校中有之,《亚细亚杂志》多年未见,大约尚继续出版。日本人就中国西域事之研究,亦极有贡献,大都载于《东洋学报》《史学杂志》《史林》等杂志中;似校中各宜购备一分也。”
这说明此时的王国维对海外汉学的基本情况已经有所了解。胡适留学期间发表文章纠正汉学家论文中的错误,由此开始接触了一些汉学家,后他与众多汉学家交往频繁,如青木正儿(Aoki Masaru)、安特生(Johan Gunnar Andersson)、卫礼贤(Richard Wilhelm)、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el-Holstein)、庄士敦(Reginald Fleming Johnston)等。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民国史学发展的黄金时期,此时国内学术界与域外汉学界联系最为紧密。国内学术界认识到,将域外汉学排除在视野之外已经不可能了。胡适在1923年创刊的《国学季刊》的《发刊宣言》中写道:
我们现在治国学,必须要打破闭关孤立的态度,要存比较研究的虚心。第一,方法上,西洋学者研究古学的方法早已影响日本的学术界了,而我们还在冥行索涂的时期。我们此时正应该虚心采用他们的科学的方法,补救我们没有条理系统的习惯。第二,材料上,欧美日本学术界有无数的成绩可以供我们的参考比较,可以给我们开无数新法门,可以给我们添无数借鉴的镜子。学术的大仇敌是孤陋寡闻;孤陋寡闻的唯一良药是博采参考比较的材料。
邓嗣禹写过《中国学术世界化》一文,他在文中提到了西方汉学界对中国典籍的翻译,提醒中国学术界要注意在世界范围内展开中国学问的研究,注意汉学家的成果,至今读起来仍有启发。他说:
中国重要的问题,同时也是世界的问题;中国学术,同时也是世界学术的一部分。这是尽人皆知的。要想解决中国重要的问题,首先或同时要将世界的问题得到合理的解决。要想中国学术世界化,首先要了解世界学术的趋势,然后我们知道努力的目标,与世界学术并驾齐驱,方能将中国学术发扬光大。
所谓中国学术世界化者,有两种可能的解释。第一,是将中国学术传播于世界,使世人对于中国文化发生景仰。第二,是用世界的科学知识,学术潮流,研究中国文化,使中国对于本国文化的研究,不致落在外国人对我们文化的研究之后。
可以说,世界的中国学作为一门外国学问,它的发展不仅仅依赖中国的知识成果以及与中国学人的互动,同时它也深深卷入到中国近现代学术的发展历程中,这构成了中国近现代学术思想的复杂性。由此,这种外国人研究中国的学问就不仅仅是“外国学问”,也具有了“内学属性”。因此,与中国学术界的互动构成世界中国学的重要特点。它这种与中国学术的双重关系是全球化后,中国知识与思想世界化后的自然结果。掌握世界中国学的这一特点,不仅可以使关于中国知识与思想的研究在全球进一步展开,也是我们研究世界中国学时需关注的重要方面。
三、文明互鉴是展开世界中国学研究的基本方法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世界中国学进一步发展,美国的中国学研究崛起,成为中国学研究的中心。新时期以来,中国学术界非常关注世界中国学的发展历史与研究进展,翻译了大量研究成果,并对中国学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中国学家与中国学术界的对话和互动持续深入。根据尹汉超的统计,在1978年至2018年的40年间,中国学术界共翻译了海外中国学著作5000余种,出版相关研究著作3000余种,数量之多,涉及学科之广令人震惊。
2023年7月,习近平总书记在给第三届文明交流互鉴对话会暨首届世界汉学家大会的贺信中指出:“中方愿同各方一道,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共同价值,落实全球文明倡议,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文明包容超越文明优越,携手促进人类文明进步。希望各国汉学家作为融通中外文明的使者,为沟通中外文化、增进理解友谊合作作出更加积极的努力。”
2023年11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给世界中国学大会·上海论坛的贺信中指出:“中国学是历史中国之学,也是当代中国之学。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在同世界其他文明的交流互鉴中丰富发展,赋予中国式现代化以深厚底蕴。溯历史的源头才能理解现实的世界,循文化的根基才能辨识当今的中国,有文明的互鉴才能实现共同的进步。希望各国专家学者当融通中外文明的使者,秉持兼容并蓄、开放包容,不断推进世界中国学研究,推动文明交流互鉴,为繁荣世界文明百花园注入思想和文化力量。”
这些重要论述为我们开展海外中国学研究指明了方向,提供了研究的原则和方法。首先,应在中外学术交流中推动世界中国学研究。近年来,有学者将中国人自己研究中国知识的学问也称为“中国学”。这些学者认为,“长期以来的‘海外中国学’‘世界中国学’,以研究海外、国外关于中国的认知为主,虽然依托关于中国历史、中华文明特别是新中国史研究,但大多不包含‘以我为主’的关于中国的认识和研究内容,导致中国学研究‘以我为主’的‘主体性’和传播内容的‘主题性’的薄弱或缺位。这样的中国学以‘他塑’为主,而缺乏‘自塑’及其比较和互鉴,不仅不完整、不具体,更不具有主体性的本源性和原创性。”
这样就产生了一个如何理解“中国学”的问题。首先,在解读中国实践、构建中国理论方面,中国学者最有发言权,中国学者应该在中国的知识与思想、历史与现实等研究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建构一套自主的理论话语与知识体系。这与我们上面所讲的“世界中国学”是不同的,是中国学者对本国历史文化的研究和表达。
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和理论概念非常重要,但这并不是否认世界各国汉学家已经作出的成绩。那种认为域外中国学研究不可相信,甚至认为只有中国学者对中国的研究才正确的看法是不可取的。这样的看法忽视了一点,在中国学问世界化以后,域外汉学家的很多优秀研究成果对国内的学术研究有推进作用。世界中国学的发展史揭示出,中国的学问本质上也是中外文化交流之学,如果将世界各国的中国学研究排斥在外,自己关起门来做研究是行不通的。
要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不能关起门来自说自话,而是“必须在中外互鉴中建构出一套既立足于本土经验又具有全球视野的自主性中国论述”。笔者曾提到研究域外中国学要内外双修,既要扎根本土学问,又要熟悉域外学问。也如周武所说“以此为基础,在中外互鉴中破除本土中国叙事和海外中国叙事各自为政、各守防地的格局,构建一套更具解释力和笼罩力的世界中国学叙事,变‘外国学’为‘中外互鉴之学’”。唯有如此,中国研究才会出现“世界性的百家争鸣”,才会出现更为恢弘的立意和气象,这才是中国知识的真正世界化和全球化。
作为“外国学问”的域外中国学,异质性是其本质。在这种情况下展开批评的中国学,从学术角度与汉学家展开学术性的批评与讨论才是正确的学术方法。汉学家从事中国历史文化研究是一项很严肃的学术活动。由于一些汉学家的学术积累不够,在学术研究中也会出现一些问题。对于这种知识性错误,中国学者应该如实指出。十九世纪以来西方的中国观对域外汉学家的研究仍有一定影响,对于这种影响,中国学术界自应加以辨析和批评,这是毫无疑问的。但这种批评应是在学术范围内展开的学术讨论。
正如鲁迅所说,泼脏水时不能把孩子泼出去,在与海外汉学家进行讨论时,也要做到这一点。宽容的学术态度与明确的学术立场必须同时具备。要充分发挥各国汉学家融通中外的作用,对于他们推动了世界各国对中国的了解,我们应加以鼓励;对于他们在学术上的贡献,我们应充分肯定;对于他们知识上的不足与缺憾,我们应以严谨的态度进行讨论;对于他们依据各国的学术体系,在中国研究中产生的不同认识,我们应从跨文化角度给予分析;对于一些原则性错误,我们应进行有理有据的争辩和立场鲜明的批评。对待海外中国学研究,跨文化研究的视角、对汉学史发展脉络的把握、文化自觉的立场是我们展开批评的中国学时,应同时具备的。
当下,我们要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这并非闭门造车,也不是以中国学术界的“自塑”取代世界各国汉学家的“他塑”。世界文明的多样性必然形成中国研究的多样性,批评的中国学是文明对话的中国学。文化自觉和学术自觉是展开批评的中国学的基本出发点,求真与务实的批判精神是我们审视海外中国学的基本学术立场,坚持理论自觉是展开与海外中国学学术对话的前提,严肃科学的分析方法是辩证把握汉学家学术成果的双重性品格的关键。唯有如此,中国学术在全球才能展示自己的学术立场,彰显出中国学术博大的胸怀和色彩斑斓的无穷魅力。
最后,各国的汉学家应如何展开中国研究?我们在评价域外的中国学研究时应持何种学术立场呢?
第一,要从历史中国和当代中国的统一性出发来评判汉学家的研究成果。汉学家要把中国的学问打通,每一位汉学家都是在一定的学科中展开自己的中国研究,这样很容易产生知识碎片化的问题。要理解今日之中国,必须了解历史之中国。只有对历史中国有深入了解,才能更好地研究今日中国。世界中国学研究要走出十九世纪以来西方思想文化界形成的中国观,对中国的认识要正本清源,一定要认识到中华文明是世界文明史上唯一没有中断,并取得现代化新成就的伟大文明。历史中国之研究与当代中国之研究一脉相承,这是汉学家在研究中国时应格外注意的,也是我们评判世界中国学成果时应持的基本标准。
第二,要在文明互鉴中揭示中华文明的特质。对中国的研究要充分意识到它与世界的互动,这样才能得出更加贴切的认识和理解。只有在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交流互鉴的悠久历史中才能理解中华文明的博大,才能理解中华文明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只有依据这些方法,才能更好与世界各国的汉学家展开对话,才能理解世界中国学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推动世界中国学的发展。
结语
近代以来,中国学术界与海外汉学的互动,推动了中国学术的转型与发展。在当下建构中国自主的知识体系时,既要吸收百余年来中国学者在与各国汉学家的交流互动中积累的经验,又要立场坚定地批判十九世纪以来西方的中国观,与汉学家展开充分的学术对话。
我们要团结世界各国汉学家,在学术研究中秉持兼容并蓄、开放包容,不断推进世界中国学研究,在文明对话中,在批评的中国学方法指导下,推动文明交流互鉴,使各国的汉学家成为融通中外文明的使者。在世界范围内展开的中国研究,不仅彰显了历史中国与当代中国的魅力,也是中国学术界参与世界新文明建设的契机。这既是对世界各国汉学家更好地展开中国研究的期待,也是我们与世界各国汉学家展开对话,探索新知的共同愿望。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范利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