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敦煌艺术遗产中蕴含丰富的中华美学资源。乐舞图像是敦煌壁画中极具代表性的内容,其与洞窟整体结合形成的空间造境具有自身鲜明的美学品格。敦煌艺术构造的圣俗交融的意义空间,具有中华文明礼乐精神的底色,见证着丝绸之路上中外文明的交相辉映和相互融通,充分显示出中华民族文化的包容性以及兼容并蓄的开放胸怀。不同于外来佛教艺术,敦煌乐舞图像传承中国传统艺术的美学观念和技法,凸显了重视线条造型的绘画艺术的意蕴,赋予了有限的空间以流动的时间感,彰显了中国艺术的意境之美与对自由和心灵的超越性追求。挖掘和阐释敦煌乐舞图像中所蕴含的中华美学精神,有助于进一步认识作为意义体系和美学体系的敦煌艺术遗产的当代价值。
关键词:中华美学精神;敦煌艺术;乐舞图像;空间造境
作者顾春芳,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北京100871)。
敦煌莫高窟开窟造像的历史,是一部佛教发展和传播的历史,也是一部贯通中西文化交流的历史,显示出了中华文明具有的“突出的包容性”。敦煌艺术遗产见证着丝绸之路上中外文明的交相辉映和相互融通,彰显了中华文明对人类文明进步的意义。敦煌莫高窟艺术和藏经洞文物,是中华精神文明传承创新的重要资源,也是不同文明之间和平共处、相互交融、和谐发展的历史见证,蕴含极为丰富的美学资源。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敦煌艺术被视为一个缺乏文化主体性的历史驿站的偶然产物。20世纪初,以日本学者藤田丰八为代表的一些学者认为“敦煌”的地理名称是“都货罗”的译音,为“月氏余类所建之国”,甚至认为这一座两千多年的古城之所以有“敦煌”之名,“原为中国人好以一切地名用字意解释之癖习,不足采也”。莫高窟第254窟著名的壁画《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也一度被认为是外来艺术,是对天竺画稿的复制。这些观点拘泥于敦煌艺术与外来文化有关的一些细节,撇开其中蕴含的中华传统文化底色和艺术特色,见树不见林地切断了敦煌艺术和中华文明的血缘关系。
一、圣俗交融的意义空间
敦煌石窟艺术最突出的美学特点是在有限的空间中对无限的时间性的想象和呈现。敦煌壁画以大量的乐舞图像,赋予了有限的空间以流动的时间感,创造出了超越于静态图像的空间意境,让遥远的乐舞图像成为了永远的现在时。
其一,敦煌艺术以及藏经洞文献,直观地呈现了敦煌作为多元文化与多民族和平共处的文化空间发挥的聚合作用。自907年唐朝灭亡之后,河西地区长期处于分裂状态,回鹘、吐蕃、蒙古、党项等民族都曾在河西地区建立过政权,混乱的历史图景迫切需要聚合的内在引力。这种内在引力之一就是以佛教为主的各类宗教信仰,尤其是佛教信仰。从莫高窟开窟造像所绵延的历史可以见出,敦煌莫高窟地区的佛教信仰并没有因为战乱的冲击或政权的更替而中断,一直呈现较为平稳的发展模式。在战乱频发的疆域,正是共同信仰构筑了多元文化共存的重要基础。
敦煌艺术是“涵盖四宇、海纳百川”的文化空间的表征,体现了多元文化传统之间的共处与交融,从中可以窥见古希腊罗马艺术的光影,可以领略到犍陀罗艺术的神色,可以感受西域艺术的风采,更可以体验到中原艺术强劲的底色。敦煌艺术以及藏经洞文献,直观地呈现了中华文明以开阔胸襟和恢宏气度广泛吸纳、融汇古印度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波斯文明、中亚文明等多种外来文明的开放包容。这也正是体现了“崇尚自然与人的和谐的华夏文明,以其称之为‘礼乐文明’的民族智慧,体现了独立不移的人文精神,并且,对相邻文明进行了博大的选择性吸纳。”
在敦煌神圣图像和造境艺术中不仅有依据教义诠释和勾画的佛国世界的造像系统,如本生故事画、佛传故事画、经变画等;也存在大量与世俗生活和世俗情感有关的历史遗迹,如神道画像、供养画像、建筑画、生产生活画、山水画等。这些图像与敦煌藏经洞写卷所呈现的圣俗交融的文书具有一致性。在存世的藏经洞的文献中,有儒家、道家、景教、祆教、摩尼教等各类经典文献,有天文、历史、地理、医学、法律等相关的写卷,也有诗、词、曲、赋等显示世俗文化的文书。由敦煌艺术和藏经洞文献所建构的意义空间,其所容纳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信仰体系,它同样丰富地容纳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整个世俗的生活世界,包括遍布人间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酒色财气。这一圣俗交融的意象世界呈现出中华文化乐天敬人、济世安民的人文之光。
不同文明和宗教模式的和谐共处在莫高窟第285窟有极为典型的体现。此窟并非根据某一部宗教经典绘成,而是不同文化和信仰同处一室,既有印度教的神像、道教的仙人,也有佛教的造像;主题和思想也不是单一的,呈现出了多种思想和多种文化的交融。在这个空间里同时出现了佛禅和道学的结合,西域菩萨和中原神仙的结合,佛教飞天和道教飞仙的共处,以及印度的诸天和中原的神怪。莫高窟第285窟从洞窟的形制、壁画的内容和信仰的思想、艺术风格等方面,均体现了中原汉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并存和交融,直观地呈现了当时世界最重要的文明和文化的融合互鉴,体现中华文明开放包容的共生精神。
那么,这种“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的共生模式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敦煌艺术中多元文化和异质思想的共处,是如何在一个早已浸润儒道思想的文化生态中变通、传播与发展的呢?在圣俗交融的意象世界中,既闪耀儒家“中和”的道德之光,也体现道家“合一”的智慧之光,尤其是美善仁爱、天人相通的思想,构成了敦煌艺术和审美的深层特质。“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敦煌艺术的胸襟气象和精神底色正在于海纳百川和博大开放。由此,敦煌艺术在一千六百多年开窟造像的历史中,借助宗教为基础的形式,形成了超越文化差异、种族差异、信仰差异的文明模式与兼容并蓄、多源汇聚和共生融通的文化格局。
虽然在敦煌的历史中,佛道两家有过不遗余力地排斥对方的斗争,这一佛道斗争也是敦煌文化发展的潜流。然而无可争议的是,佛道两家在斗争中从对方那里汲取了彼此需要的内容,佛教通过“格义”,汲取了《庄子》等书中的观念,道家在道性自然传统的指引下,吸收了佛学的超越性智慧。这一道家精神与大乘佛学相激和融汇的历史进程揭示了不同文明和宗教形态之间取得和谐的可能性和可行性,这一相克相生的潜流以图像的形式凝固在敦煌莫高窟的艺术之中。
以第285窟为例,其窟顶是道家神像和佛教天人图像相融合的核心区域,中心方井画有华盖式的藻井,四披壁画象征的是天地宇宙。粉白底色上,绘有伏羲、女娲、雷神,以及朱雀、三皇、乌获、开明等诸神。由此可见佛教和道教在敦煌壁画中的交融。南壁也有非常突出的十二身飞天,梳着双髻,柔美清秀、矜持娴雅,有的弹奏箜篌,有的吹横笛,在绘画风格上也呈现了魏晋“秀骨清像”的特征。众神仙、飞天或是腾跃翱翔在空中,或是昂首奔驰于飘浮的天花和流云中,空中天花飞旋、流云飘动,画工以非常神奇的想象和精湛的手法,刻画出了满壁风动的艺术效果。外来佛教题材渗入了本土的神话与传说,佛教的飞天和中国传统的神仙和谐并存。三教并重及三教融合在隋唐之后的文化生态中日益突出,佛教艺术中的飞天,也一步步被改造成具有浓厚中华美学色彩的艺术形象。
其三,圣俗交融的艺术形态所建构的多元文化空间,呈现了外来艺术在儒家文化生态中的中国化。不同文化的融合到了曹氏归义军时期更加显著。到了唐代,佛教更加入世,在艺术表现方面,唐代的乐舞壁画,极致张扬世俗关于幸福和理想的想象,形式和基调进一步中国化了。
“敦煌佛教艺术浓厚的世俗性,表现在造窟目的、信仰方式、信仰态度上。特别是世家豪族与寺院僧尼在血缘和文化、政治、经济上有难以分割的联系,无处不说明敦煌地方佛教信仰的实用目的高于教义理想。”最典型的是莫高窟第156窟,这是张议潮的侄子张淮深修建的功德窟。在主室南壁下部,绘制了《河西节度使检校司空兼御史大夫张议潮统军除吐蕃收复河西一道(出)行图》(以下简称《张议潮出行图》)。壁画表现了张议潮获得唐王嘉奖之后,意气风发、浩浩荡荡返回故乡的场景。图像呈现出世俗与神圣、政治和宗教的互渗结构,在歌舞升平的景致中透露了现实的政治追求和信仰体系的内在关系。有学者认为,晚唐五代敦煌佛教出现了民间性,这种民间性主要表现在僧众的入世思想、僧人广泛参与归义军活动,以及佛教本身和民俗的融合。
《张议潮出行图》表现的是宗教意义之外的“民间性仪式”,这种“民间性仪式”所透露的正是当时的政教结构和礼仪形态。政治结构确立起稳定的主导力量,受传统儒学伦理支配的宗教体系与地方统治集团互为表里,僧团协助世家大族主导社会秩序。敦煌虽没有出现政教合一的现象,但《张议潮出行图》直观地反映出封建政权不可取代的地方势力。神圣图像的圣俗交融形态透露出当时的政治格局,突出了宗教力量之外真正的支配性力量。
敦煌圣俗交融的图像模式展现着神圣宗教信仰的世俗化转变。佛教艺术的意象生成、神圣图像和造境艺术并不脱离人间的生活,发生并根植于儒家思想所浸染的世俗社会。从另一个角度看,佛教信仰体系所催生的艺术形态也从来不是凌空蹈虚的妄想,而是一个由世俗化愿景所催生的极致想象。信仰世界的终极图景是以世俗化的终极愿景作为基础和参照的,佛教经变画中大量出现的乐舞和伎乐,表现的内容虽然来自佛经,是对极乐世界和西方净土的想象,但图像中的伎乐形式实则来自现实生活,是艺术家基于现实人生的图景所展开的艺术想象和现实超越,正是艺术的想象创造出了别开生面的故事画、经变画,创造出了辉煌绚烂的乐舞场面。
由此可见,信仰固然是敦煌艺术最为核心的支配力量,但绝非唯一的支配力量。构成敦煌乐舞图像圣俗交融的基础是历史情境、文化结构和人心愿念的共同作用。正如伯里克利时期的古希腊戏剧表面上是酒神信仰所致,然而推动其完善和发展的最本质的力量,在于希腊奴隶制城邦谋求政治共同体的城邦意志和文化诉求。人间生活的神圣化基础并不脱离现实,信仰产生于实际生活的需要,它存在于佛教思想所浸染的世俗社会。在彼岸世界的造境艺术中穷天下之绝所雕琢的幸福全都基于现世的想象和憧憬,在愿望与获得之间,在想象与图景之间,在苦难和极乐之间,在不自由和自由之间,现世的追求找到了通向神圣的信仰模式。不同宗教与文化在敦煌乐舞图像中的交融与共存,既是一种新的艺术观念的产物,也展现了中华文明包容的气度和超越性智慧。
二、乐舞图像的礼乐底色
敦煌壁画的伎乐主要依据佛经绘制,以歌舞的形式表现了西方极乐世界的图景。敦煌艺术和藏经洞文献中包含丰富的中国古代音乐图像和资料,据统计,壁画中绘有音乐题材的洞窟数量有236个,敦煌变文、经卷、曲子词以及唱赞等作品中的音乐材料更是叹为观止。特别是大型经变画,如盛唐第445窟南壁的《阿弥陀经变》、中唐第159窟的《观无量寿经变》都有典型的音声供养的乐舞图像,以最为极致的感官体验来刻画渲染净土世界、兜率天宫的种种美好。通过乐舞形式,以帝王之家的音乐和歌舞作为人间最美好的供奉来供养三宝。
早在十六国早期的洞窟里,就已经出现了伎乐演奏的图像,比如北凉时期的第272窟,它的藻井和洞窟上部就绘有伎乐图,围绕窟顶中央方形藻井图案四周绘制了一周天宫伎乐。到了北魏和西魏时期,图像显示乐队的编制和乐器的种类随窟室的空间扩大而逐渐扩大。经过了汉代百戏以及南北朝中外乐舞的融合,隋唐时期在敦煌壁画中描绘的乐舞演出形式则更加逼真和完善。据统计,仅莫高窟就有描绘乐舞的洞窟200多个,绘有各种乐器4000余件,各种乐伎3000余身,还有不同类型的乐队大约500余组,以及大约44种乐器。
伴随中西文化的交流,中原音乐和西域音乐的融合,乐舞进行中乐队的规模和编制也日益扩大,乐队规模之大和乐器种类之多在唐代达到了鼎盛,在许多经变画中出现了规模非常宏大的乐舞场面。最典型的就是莫高窟第220窟,这是初唐时期的洞窟,在它的北壁有一铺《药师经变》的舞乐图,28人的乐队规模非常庞大,呈八字形,两组摆开,场面盛大,气势恢宏,诸乐伎表情的刻画非常传神和生动。
一般而言,佛教是要教人去除眼、耳、鼻、舌、身、意的妄念。僧尼八戒其中一戒为“不得歌舞作唱,及故往观听”,十戒中,亦有一条戒律为“离作歌舞及往观听种种乐器”。佛家弟子的修行,要破除美色淫声的诱惑,寺院的僧尼不得作乐,也不能前往参与类似的演出,《大比丘三千威仪》就有“不得歌咏作唱伎。若有音乐,不得观听”的严格戒律。《十诵律》卷四十载:“不得弹琴鼓簧,不得齰齿作节,不得吹物作节,不得弹铜杅作节,不得击多罗树叶作节,不得歌,不得拍节,不得舞。犯者皆突吉罗。”
然而敦煌壁画中的乐舞图像,主要依据佛经绘制,以歌舞的形式表现了西方极乐世界的欢乐图景,极致地传达了诉诸眼、耳、鼻、舌、身、意的肉身体验。作为佛教禁戒的声色歌舞,在敦煌壁画中却作为极乐世界的象征,这进一步说明敦煌壁画中的乐舞图像,不是单纯宗教或外来文化使然,它受到深层次的中华传统文化的影响,洋溢着化解宗教声色禁忌的礼乐精神,并逐步完善于对外来文化的兼容并包之中。
敦煌乐舞图像有着中华礼乐文明的浓厚底色,中国古代礼乐的歌舞形式成为敦煌乐舞图像中关于极乐世界的想象基础。绵延数千年的礼乐文明和礼乐精神,是汉民族精神文化与物质文化的结晶。敦煌壁画到了唐代,呈现如此恢宏的礼乐色彩,一方面当然与唐代的国力有关,另一方面是与唐代官方非常注重礼乐有关。《大唐开元礼》是唐代五礼仪注法典化的集大成之作,它向我们展现了唐代从官方到民间的礼乐传统。而这一点,在敦煌文书中已经发现的上百件书仪,其所反映出的国家颁定的礼典足以相互印证。
敦煌乐舞图像的想象基础,与《周礼》的记载有密切联系。中华“礼乐”传统可见于《周礼·大司乐》,其中有详细描写周礼中仪式和音乐形式的文字:“乃分乐而序之,以祭,以享,以祀。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乃奏大蔟,歌应钟,舞《咸池》,以祭地示;乃奏姑洗,歌南吕,舞《大》,以祀四望;乃奏蕤宾,歌函钟,舞《大夏》,以祭山川;乃奏夷则,歌小吕,舞《大濩》,以享先妣;乃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以享先祖。”周礼以乐舞配合演奏,祭祀地神、人鬼、天神,祈求天下太平、诸国和睦、生民和谐、吉祥安泰。周礼的乐舞仪式与敦煌艺术的造境呈现异曲同工之妙,呈现了中华美学精神中具有仪式性的构成。当古代的礼乐形式消失于历史中,敦煌的造境艺术和珍贵写卷为我们提供了可感的形象和有意味的形式。
极乐世界的图景是现实世界帝王生活的拔高和神化。佛经中出现的“兜率天宫”“净土世界”是宗教的想象,这一想象的空间呈现源自现实经验中的宫、阙、殿、堂、亭、台、楼、阁。佛前的乐舞本就是人间歌舞的传移模写,现身于帝王之家的至高享乐,由此逾越了严格的宗教戒律,作为经变画的重要构成,创构出了净土世界、极乐世界的理想之境。净土世界的花园,它所参照的实际上是人间的皇家禁苑。在《考工记》《三都赋》等典籍中都可以看到“禁苑”所代表的乐土象征,汉代的上林苑就是供皇帝田猎和享乐的空间。《魏都赋》中的“幽林”意象,刻画了“菀以玄武,陪以幽林,缭垣开囿,观宇相临。硕果灌丛,围木竦寻,篁筱怀风,蒲陶结阴。回渊漼,积水深。蒹葭贙,雚蒻森。丹藕凌波而的,绿芰泛涛而浸潭。羽翮颉颃,鳞介浮沈”的人间乐土。城郭苑囿的图景如斯,宫殿前后亦呈现人间仙境,“周轩中天,丹墀临猋。增构峩峩,清尘彯彯。云雀踶甍而矫首,壮翼摛镂于青霄。雷雨窈冥而未半,皦日笼光于绮寮。习步顿以升降,御春服而逍遥。”宗教图像和造境艺术把人间乐土的“象”与“境”作为其想象的基础,由此在世俗的、物质的、现世的土壤里,催生了神圣的、超越的、精神性的果实。
在中华礼乐传统的影响之下,世俗的音乐图像构成经变画乐舞的形式基础。佛国世界的妙音,溢出物理空间意义上的洞窟,溢出现实的世界,成为绝对精神性空间的感召,也成为文化归属和心灵家园的一种象征。
第二,以乐舞形式作为天地万物融合的载体,从观念到造像都呈现出儒家思想和文化的根基。张骞两次出使西域,河西走廊地区收归汉朝之后,设立河西四郡。敦煌在较长时期内保持相对稳定,成为丝绸之路上一处重要的商品交易中心和粮食生产基地。中原文化在这里生根和发展,儒家思想得到传播,并发展出了具有敦煌特色的佛教思想。
姜伯勤提出音声人的类别大致有寺院音声人、归义军节度使乐营、乐行及其所属音声人。敦煌遗书中有不少文献证明,“寺属音声人”既参与寺院的宗教仪式活动,也参与民间的节庆活动。其主要负责在节庆时在寺院歌场设乐,参加节日行事以及祭祀中的音乐活动,并且在行像行列及宗教巡行中做仪仗,负责相关的法事活动和宴饮助兴。敦煌P.2250号卷子,提到净土宗五会念佛所用乐器有琵琶,可推测音声人中一定有演奏琵琶的乐工。在边远地区如此,在权力中心也是这样。唐代长安宫中的太常寺音声九部乐,不仅是皇帝御用的乐队,这类皇家乐队也时常参与皇室的礼佛活动。世俗的声乐由此便作为帝王的音声供养,出现在了佛教的仪典中,并且逐步成为宗教文化的一部分。
寺院之所以需要音声人,是因为按照唐代律令和佛家内律,僧人禁止从事音乐演奏,音声人的设置既规避了禁忌,又能满足寺院在重要节日的需求。同时寺院也不允许储存演出用的各种道具和乐器。为了消除圣俗的内在分裂,音声供养于是被描述成净土世界的法音,法音被赋予不同于凡音的特征,具有清、唱、哀、亮、微、妙、和、雅等凡音所不具备的特质。众生聆听法音,闻之而悟道解脱。至于净土变中出现的佛国世界的自然、植物和动物的声音,也和现实生活中我们所听到的声音不同,它同样要符合妙音的最高要求。比如鸟鸣声要声震九皋,树音声要随风演妙,水流声要尽显妙意。于是作为禁忌的声色歌舞,在造境艺术的阐释系统中转变为佛教明听和妙悟的精神介质,并由此达成世俗性和神圣性的和解与统一。
三、乐舞图像的意象世界
敦煌佛教艺术之所以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它消融了多元文化的隔阂,超越了佛经教义的局限,反映了古代敦煌人民的信仰模式和精神追求。无论佛教信仰或由此诞生的佛教艺术,其形式与情感都植根于敦煌特定的文化和土地,并没有脱离它所在的具体的时代和根基。乐舞图像是敦煌艺术中极具代表性的内容,蕴含着厚重的中华美学精神。
其一,敦煌艺术在有限的空间中通过造境完成了对无限的时间性的想象和呈现,并力求引领个体生命通过审美活动超越有限,不断趋近无限的“道”,趋近意义的本源。
在大量乐舞图像所创造的充满想象的空间中,回荡着羯鼓、排箫、筚篥、方响、法螺、琵琶、阮咸等各类乐器的妙音。这些溢出洞窟的妙音,让本来只是静止和瞬间的图像,在“活泼泼的情境”中灵动了起来,从而创造出生意盎然的净土世界,也创造出一个富有戏剧性的审美空间,展现了如宗白华所说的“一个伟大的艺术热情的时代”。
总体艺术是由巫鸿提出用以分析图像的概念,需要具备“知觉空间”“经验空间”等重构基础,特别是要具备未经盗掘、保存完好、科学发掘等几个条件。敦煌艺术符合总体艺术的阐释基础,乐舞图像最集中地呈现着总体艺术的视听特征,其中包含着演出的造型样式、角色形象、语言艺术、视觉画面、背景构造、音乐音响、环境氛围等因素的整体性营造。这一总体艺术审美创造过程最终要完成的是通过造境,综合视听融合的空间想象,继而营造出合乎整体性感官体验的神圣空间。
中华美学精神中蕴含着时空交融的审美品格,追求“象外之象”的情境构造以及“浑然”的审美境界。“浑然”的美学追求,通过总体艺术的营造抵达了审美意境。正是这一美学特点,让敦煌壁画不仅作为瞬间性的画面,而且成为了活动的图像,成为了在时间中不断展开的动态画面。莫高窟第112窟的反弹琵琶,作为敦煌壁画万千美妙的凝结,也作为大唐文化的永恒符号,淋漓尽致地展现着敦煌壁画里时空交融的总体艺术观念。唐代宫廷的绝美乐舞,舞蹈中的动感和韵律全都凝结在反弹琵琶的这一个瞬间。舞者举足顿地,出胯旋身,凌空跃起的动人姿态被永远定格在了墙壁上,从而成就了中国艺术中不可替代的永恒瞬间。伴随着天神的臂钏叮当作响的声音从墙壁中渗透出来,有限的空间便犹如活动的影像从无限的时间中缓缓展开。
敦煌壁画虽然有外来佛教美术的影响,但其风格的最终形成在于吸纳借鉴外来样式和技术特色的过程中,在绘画技法和美学表达等方面创造了中国佛教美术独有的风格,由此显示了敦煌艺术的主体性、民族性和独创性。艺术的想象力从来不会完全脱离其所在的文化生态,即使是表现佛与菩萨,画家的想象也并不脱离现实,虽然佛、菩萨、天王、力士的服饰披戴样式呈现异域的风格,但气韵格调和表现形式都中国化了。“在绘画技法上,画家汲取了外来的强调表现对象体积感的晕染方法,而把这种方法紧密地与传统的能明确生动地表现对象形态的线条结合起来,加强了绘画的表现力。同时,画家适应着群众爱好与社会思想的发展,不断地丰富了壁画的题材、创造了新的形式。”
即使同为飞天,敦煌的飞天也与印度佛教艺术的飞天并不相同。赵声良认为古印度的神话传说、壁画和雕塑里确实有不少天人和天女的传说,比如印度最古老的史诗《罗摩衍那》就塑造了天女阿卜沙罗的形象,印度的桑奇大塔和阿旃陀石窟中也有雕刻或绘画飞天形象。但敦煌的飞天不同于印度飞天的裸体形象。敦煌飞天大多呈现的是中原风格,符合中国传统的审美,体态上自然松弛,姿态上含蓄娴静。在形式上,敦煌飞天的姿态富有音乐韵律,体现中国艺术所追求的流动和飘逸之美。这种流动和飘逸之美很显然不是印度飞天的美感形态,它呈现的是完全意义上的中华美学精神。
其三,敦煌乐舞图像体现着人的生命追求和心灵节奏,体现着中华美学精神中对自由的超越性追求。飞天可视作敦煌乐舞图像中最动人传神的代表之一。这些飞天翱翔于洞窟顶部的藻井平棋的岔角里,翱翔于经变画、佛像的背光里以及说法图的周围。飞天的出现,为佛教艺术创造了灵动而富有意趣的精神性背景,在天空中或散花或歌舞,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往来于天国与人间。在飞天的舞动中,深不可测的玄冥境界具象化、肉身化,天国的庄重和世俗的污浊被消解,佛说法的严肃持重被中和,佛教宣传人生苦难的内容被淡化,神秘的来世变得生动和轻快。飞天所体现的“舞”的精神是韵律、节奏、秩序、理性,同时也是生命、旋动、力以及热情的展现。
美好的飞天所勾画的天国图景,充满了人的想象和激情,这种想象和激情超越了宗教的信仰。无论是画工还是观者,面对天国的意象世界,心灵从静止的神圣图像中超越出来,进入一个精神性的时空,达到了一个至乐圆满的灵境,这是纯粹的艺术创造所赋予的。敦煌的乐舞图像和飞天意象,呈现了先民瑰丽的想象,也呈现了中华文化对于自由和心灵的不息追求。
其四,注重心灵的体验也是敦煌艺术的重要特点,心境决定了神圣造境的形式和内容。莫高窟第158窟的释迦牟尼佛涅槃像,一千二百多年来始终宁静坦然地面对着朝圣者。据佛经记载,释迦牟尼涅槃之际曾对阿难说:“我今身体极苦疲极。”可见此时的释迦牟尼处于痛苦之中。然而第158窟的涅槃佛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安详。长眉与微闭的双目,和谐地透出从容下的庄严,光芒从他安详和慈悲的微笑间溢出。佛在涅槃的境界中,远离生死的幻灭,泰然自若的表情正是进入了禅定后的智慧觉照。艺术家在诸多可能中,没有表现佛的痛苦,而是表现了佛的安眠。由此可以看出,中国艺术的美学精神所要表现的不是表象的真实,而是人性的内在和精神的永恒。
结语
敦煌艺术史中蕴含着一部中国美学的历史。敦煌艺术遗产是中国美学和中国文化的独一无二的意义体系和价值体系。这一价值体系犹如中华民族一个无比富足的“文化粮仓”,这一“文化粮仓”使古代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于西北一隅,也使儒释道在历史中完成相激相融的历史进程,特别是敦煌对于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的完善保存,使历经沧桑的华夏文明始终绵延不绝。
敦煌乐舞图像集中体现了中国哲学的宇宙观,通过创造想象世界的神佛形象和天国世界,中国人完成了对生存困境的超越。敦煌文化遗存中,记录了开拓者的足迹,包含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彰显着至大至刚的民族气象,敦煌的乐舞图像中包含着一部敦煌文化和艺术的历史,也展现着中华文化的日新精神以及兼容并蓄的宏大气象。敦煌艺术中体现出的人的创造性,显示了敦煌艺术超越宗教的自由和永恒的人文精神。在多学科交叉的敦煌学和敦煌艺术研究中,从中国美学的视野对敦煌艺术遗产加以研究是一个有待加强和开拓的学术领域,也是当前我们建立敦煌艺术审美体系的迫切需要。
敦煌莫高窟也是神话、诗歌和美的“无尽藏”。敦煌艺术是中西文化和多民族文化交融荟萃的结晶,也是不同文明之间和平共处、相互交融、和谐发展的历史见证。它蕴含着中华民族生生不息、长盛不衰的文化基因和文化强国的精神力量,体现着中国人的哲学和中国人的精神境界,作为中国文化和智慧的圣地,它可以给予现代文明的进步以诸多启示,贡献给人类命运共同体以中国智慧。处理多民族和多元文化的矛盾,只有通过平等的文化交流,促进不同文明的对话与和谐发展,才可增进相互间的了解与信任。
在历史长河中,中华民族形成了伟大民族精神和优秀传统文化,这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长盛不衰的文化基因,也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力量。敦煌艺术的美学研究的意义在于,从美学角度确认敦煌艺术遗产所蕴含的中华民族的审美意识和精神追求。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推进国际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鉴,促进中外文化和思想的理解与交流,强化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纽带。挖掘和阐释敦煌乐舞图像中所蕴含的中华美学精神,有助于进一步认识作为意义体系和美学体系的敦煌艺术遗产的世界意义。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张跣 陈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