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互动性、想象力与新媒介中国经验

2023-03-29 作者:许苗苗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2023年第2期

摘  要:中国网络文学是世界范围内独特的媒介文化现象。其在互联网兴起时诞生,在由生产者主导向产消合一的媒介演变中壮大,探索出一套具备民族特色、贯通世界语汇、融合新技术和新经济模式的经验体系。网络文学之新源自互动。参与群体通过人际互动在次生口语的交流语境中更新作品和文学观,媒介界面互动则创造新语体,通过视听意象等符码体系的贯通来驱动新叙事。中国网络文学的想象力是其一大特色。这种想象力源自中国历史文化的浸润,表现在对西方大众文化、宅文化等资源的本土化用,也得到新媒体技术和网络开源精神的助力。中国网络文学的深层逻辑是现实社会经验,它反映出中国网络社会崛起之际社会结构和时代心理的变革,以及这一过程中中国青年的见闻、心态和作为。

关键词:网络文学;媒介转型;互动;想象力;中国经验

作者许苗苗,首都师范大学艺术与美育研究院教授(北京100048)。

  新媒体发展加速全球交融,互联网引发了我国文化的变局:一方面,以往自成一体的通俗文化、青年文化与媒介文化的联系更紧密;另一方面,网络共同体也成为当代中国向世界发声的便利渠道。在开放、交融与碰撞中,如何利用有民族特色的媒介话语,在国际舞台上展开当代性国家叙事,是新媒介环境带来的文化新命题。

  网络文学作为当前最热门的大众文化现象之一,具备非凡的活力和无限的创造空间。如果说文学负载着一个民族最深厚的族群经验和文化记忆,那么作为文学传统与新媒介之子的网络文学,则不仅传承了本民族文学的全部丰富性,还拥有新媒介环境带来的新内容:它是社会生活的即时反映,更是青年创造力的表达,揭示出当下青年文化向以虚拟技术和好奇心引领的未来模式转变的趋势。在其中,无论是纯粹的架空世界,还是具象的日常现实,网络文学都在讲述全球视野下的中国故事。

  本文围绕中国网络文学的互动性、想象力和对社会现实的即时回应三个突出特点展开。网络文学的特质即在于它不仅呈现为文本,也体现了文本外的活动。文章首先着眼于网络文学活动整体,分析其如何在互动中得到阅读、传播和改编,显示出“间性”在当代多元开放文化体系中的重要意义。网络让主体间性、文本间性、媒体间性得到了充分彰显,原来的间性隐而不见,现在变成可视化的;原来的间性是延迟的,现在则即时反馈,对网络文学的理解需要从实体走向间性。接下来回到文本,探讨网络文学在中国传统文化、世界文化和信息时代新技术的影响下,在表现形式(即想象力的呈现方式)与内容逻辑(社会现实的积淀与触发)两个方面的新变。在媒介文化从生产者主导向产消合一的演变过程中,网络文学这一大众参与、反应灵活的现象,以其中国性、当下性构造了独特的中国经验。

  一、以互动为中心的新文学

  互动性是网络文学独立于传统书面文学的最主要特征,支撑这种互动的,是网络的多媒体界面和共时交流的次生口语环境。互动不仅模糊文学主体身份、重置文学活动次序,也促进差异化的文艺符码交融,从而刷新文学观念,将传统静止、固化的作品转变为动态的交互活动,建构了不同于书面文学的活态的文学观。

  互联网出现之前的书面文学受制于媒介,无法容纳互动。因事即景的民间歌谣被采诗官辑录后,便成 “经典”。文学研究的训诂考据将确定字句转化为象征性权威,而誊写编辑的训练、背诵默写的教育等,则以固定的文本作为评价考核的标准。然而,中国古诗里常见的赠答,欧洲17世纪、18世纪的文学沙龙,接受美学、读者反应批评的兴起,都显示出互动是文学的内在需求。遗憾的是,书于竹帛的表现方式,却注定人们所见的文学作品无法与互动兼容。

  信息技术的革命让文本活动了起来。数码文学可追溯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人们借助编程法则与电脑的对话;90年代网络的崛起则将单机与受众响应结合,催生了多媒体文学、超链接文学和开放性叙事里“故事的变身”;21世纪前夕,我国台湾出现“数位诗”潮流——拼贴游戏、多向小说等,可视作数码文学的汉语分支。这些作品在屏幕上闪烁跳跃,有些甚至需要读者点击开关进行交互,实现了动作上的直观互动。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作品始终横亘在作者和读者中间,作者设计作品、读者点击文本,严格限制阅读顺序和逻辑,读者成为作者手指的延伸,无法实现真正的互动。

  当前网络文学的互动性迥然不同。它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是作者与读者、运营者与管理者、盗猎者与改编者的互动。人际互动影响网络文学的表现形式、风格语体、阅读感受,也决定其传播范围和生命周期。良好的人际互动使网络文学从个体独立的精神产品走向群体思想和情感的交互。它也是不同媒介界面、不同艺术符码的互动。技术赋予网络语言以多元表意系统和跨界语法规则,使文学突破以往的语言文字边界,获得诉诸综合感知的表达效果。文学呈现群体性、社区性特点,突出了文本之外人的活动,也在文本之内呈现联想丰富、意蕴无穷的面貌。

  (一)次生口语与网络文学的人际互动

  媒介的作用在于沟通,互联网增强并变革了沟通的形式,开启众声喧哗的新媒介时代。新媒介时代文学的变革之一,就是网络将隐秘的构思转变为持续的交流,作品的创作呈现为动态的过程。由此,写作从封闭的个人生命体验转化为公众视野中的人际互动。

  从发展历程上看,我国网络文学经历了论坛发帖、网站连载以及 “流量文”三种主要形式。它们虽兴起有先后,但人际互动在其中均不可或缺。

  最初一批网络文学在论坛产生。如今知名的出版人、作家、编剧如李寻欢、安妮宝贝、邢育森等最初都是论坛网友,他们不仅在ID掩护下调侃编派,还主动扮演角色接续故事,将虚幻的网络演绎成生动的江湖。半私人论坛则体现出人际互动的另一面:作家陈村的“小众菜园”只允许受邀者注册发言,普通公众只能围观这一知识群体的文学交往实践。

  论坛里人与人之间的问答与对话,不仅带来接龙、打擂和文本共创等游戏式创作的繁荣,还使网络文学成为超空间、跨平台的对象。《临高启明》缘起于2008年“上班族论坛”中一则“穿越到明朝末年,你的专业能干什么”的帖子。作品想象500人返回古代开展工业化建设,内容虽是穿越却并非空想,而是试图以严密的考据和周全的思路呈现历史的另一种可能。作品由主笔作者和无数龙套作者共同创作,它发端于论坛,移植到网站,如今还生产出“微信公众号”和“视频号”等分支,只有网络的人际互动才能酝酿出这样的巨型文本。

  进入专业化运营的网站时代,人际互动的作用同样明显。网站主要提供超长篇通俗小说,动辄连载数年的热门作品背后,少不了读者付费订阅、打赏催更的支撑,而累积的点击量和口碑也可为出版、改编增加筹码。来自读者个人的点击、付费和评价,撑起了整个网络文学产业。文学网站最看重的“人气”就是人际互动的体现,人气越高,作品价值也就越高,高人气促进作者投入更多精力,甚至组织团队协作创意;研究者也以高人气作品为对象,发掘其人文内涵和社会价值。文学网站通过一系列措施增强作者与读者的互动:阅读行为与用户等级挂钩,大量浏览和回复为读者赢得象征性荣誉;投票和打榜等竞赛制度则把原本个人化的阅读品味变成不同群体的较量。同时,网站还鼓励作者与读者交朋友,将话题扩展到作品之外的生活领域。在作者专属的粉丝团体中,参与者不仅打赏赠礼,还自发对作品进行宣传甚至反盗版维权,充分的互动将以文本为中介的读写关系转化为以情感为中介的人际关系。

  这些新型人际关系本质上仍以消费为基础,而近年来网站开发的新功能“间贴”和“本章说”等,则切实反映出人际互动对文学创作过程乃至文本结构的改造。作者不再是故事的提供者,读者也并非被动地享受内容,在贡献金钱与情感的同时,读者也开始参与创作。“间贴”“本章说”将点评从讨论区移到文本内部,从形式上看,开启“本章说”功能的作品中,读者评议与作品原文平起平坐。《名侦探修炼手册》即一部利用“本章说”生产内容的小说,作者抛出一个案件,借书评提供破案线索、读者投票选择,然后让主角在捡到的金手指书上查看之前的本章说来破案。读者每次阅读时,都能看到作者文本和大众评点两重空间,本章说直接转化为小说内容。对这种取巧的做法,连网友都忍不住调侃,模仿主角的口吻说:“加油啊,多给我些书评抄啊……”小说看似依赖读者头脑风暴,但高明之处却在于对读者创作欲的激发,促使人际互动在写作中真正发挥作用。

  人际互动在晚近出现的“流量文”中同样重要。流量文让读者通过看广告免费阅读,何种广告与哪类作品捆绑由智能终端收集的用户信息来决定;而广告效果也依赖于读者页面停留时间、链接跳转等反馈。更重要的是,它们将文本的阅读对象从无差别的陌生网民延伸到个人现实生活的朋友圈,社交媒体通讯录生成的“朋友在看”清单,会吸引担心落伍的人们一一点开。

  网上人际互动通过次生口语文化环境实现。所谓“次生口语文化”是美国学者沃尔特·翁对广播、电视媒介兴起后的口头文化的指称,与之相对的是 “原生口语文化”。翁的观点受到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有关人类“重新部落化”预言的启发,后者认为在电子媒介促进下,以往由机械技术主导的远距离人类交流,有望回归类似小群体的口耳相传和即时应答状态。荷兰学者穆尔考察网络介入日常生活的途径,指明作为“书写和口头交流混合体”的网络语言体现出“次生口语”特性,确认了网络社会与次生口语文化的关系。相关讨论无不围绕媒介对人类思想交流和表达的影响:一方面,口语是人际交流最基本且有效的途径;另一方面,广播、电视媒介仍是单向的传播,只有当媒介有能力还原个体表达的差异性,促成广泛的人际互动,真正意义上的次生口语文化环境才能形成。网络次生口语文化在人际互动中生成,网络文学即其产物之一。近年来,我国学者开始关注次生口语对网络文学的影响,认为次生口语的参与性使网络文学呈现出“活态文化的回归”。本文援引次生口语文化意在结合中国网络语境,探究充分的人际互动如何释放人们的表达欲并生成新文本,从主体扩张、文体文风、文学观念等方面赋予网络文学以能量。

  从围绕文本的交流互动,到打赏催更的情绪体验,再到对角色乃至作者本人的情感认同,网络文学发展历史上,人际交流越充分,对创作的影响就越强烈。次生口语文化要求评价网络文学不仅要看作品本身,还要看它发起和调动人际互动的能力。作为网络大众人际互动中的“生产者式文本”, 网络文学已然超出费斯克对大众文化的解读范畴,为理解数字时代的文化生产提供了新尺度。

  (二)界面互动与跨媒介叙事实践

  互联网以“多媒体”闻名,它不仅囊括以往印刷、广播和电视等符码体系,还以链接、联想和跨媒介叙事打破文学艺术的类型分野,构成媒介界面之间的广泛互动。界面互动内化在网络文学中,深刻地改变了文学的符号体系。在网络文学中,文字不再局限于表意,而成为表形或表声的多媒介“屏面语”。口语作为网民最熟悉的“文学语言”,也带来“口水文”的繁荣。融合漫画构思的“二次元小说”和以叙事贯穿视听碎片的“视频混剪”同样是界面互动的产物。界面互动指向跨媒介叙事,网络文学以叙事整合语料素材,重新生产文本。

  网络文学中通用的语言并非言简意赅、向深处挖掘的“书面语”,而是所见即所得、听音辨义的“屏面语”。网上评价某个作者写得好,会说他的文字有“既视感”,类似“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但与之相关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却不受推崇,这说明网民更注重在直观层面达成一致,不追求深层理解的统一。因此,在一些网络作品中,文字符号的表形功能大于表意。《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因运用“∶)”之类的图标,使辅助性标点变成独立的图语,才能让“网络文学” 在大众心目中获得具体的形象。在表形之外,网络文学也用文字来注音。《乔乔相亲记》里充斥着“米孔”“刚度”之类令人费解的词,但了解上海方言的读者却明白它们对应的是“面孔”和“戆大”的读音。这篇小说起初发表在博客,出版图书后只能用页边的“科普栏”弥补“只给听懂的人看”的遗憾,失去了原作的活泼风味。

  界面互动不仅影响文字运用,也促进语体变革,“口水文”即网络创作中直接记录口头表述的结果。我们从天蚕土豆《斗破苍穹》“倔着骨、咬着牙、忍着辱”、辰东《完美世界》“仙之巅、傲世间、有我安澜便有天”等网文“金句”中,不难看到说唱歌手口中“弃江山、忘天下、斩断情丝无牵挂”的影子——它们都以有节奏的口语表达情绪。之所以流行,是因其把握住广大“社会人”的语言特点——一种与深奥文雅的书面文学截然不同的、契合说唱节奏的口头韵律。这种语言进入故事,既带有口头文学的特点,又保有文字自身的特性。作为界面互动的产物,口水文的语言像口头文学一样生动,却不会因文人提炼而失去活力。

  口水文的确粗疏简陋,然而,这种写作为网络互动提供了大纲,为界面互动留出空间。故事的单线结构适合碎片化阅读,提前设定的晋级标准则相当于以等级为长篇分段,让习惯跳跃略读的读者迅速定位。重复啰唆的语言降低听觉难度,其“口水语体”的陈规套路,对用软件“读屏”的听众来说非常友善。网络文学里有大量这种类似口头表达的未完成品,它们在草稿、提纲和思维导图之间游移,也总与其他文艺形式关联。这或许可以解释 “口水文”层出不穷的原因。在寻常口语的背后,是语音输入、词库联想和民间歌手源源不断供给的新语料,不够精致的语言为广大网友自行“脑补”留下了空隙。

  在网上阅读文学作品或者追更视频时,界面互动最频繁。这种界面互动不仅指文学语言营造的“既视感”,也包括作家构思过程中对其他艺术形式的参考。“二次元网文”因与漫画相似得名,其文字追求与画面互文,将复杂的道理具象化,适合低龄群体阅读。在小说《不二掌门》中,自称掌握“墨家机关”的女主角软绵绵并没有解释什么是“墨家”,却以“青花瓷改良汉服,头上的木雕蔷薇花仿佛带有机关似的发出机械的咔咔声”等有画面感的元素,引发青少年的好奇心。在《童年的消逝》中,尼尔·波兹曼指出,电子信息环境中一览无余的媒介通过消解识字构筑的文化边界,将以往的“成人话题”带入儿童的视野,而二次元网文则反其道而行,通过文字与画面的互文,把画面内化于文字,让青少年主动探索形象背后的文化意涵。

  网络文学以强大的概括力和指示性引发互动,引领叙事突破界面的限制。在它出现之前,文学由作者和编辑赋予精密的语言要素,而在电脑多媒体和网络互动视野中,我们看到文学不只基于口语或文字,也可以贯穿多种符号体系。人们企图寻找一种再现全方位感知模态的叙事方式,无奈文字、声音和画面都无法突破界面交融,网络文学从语言起步,具备将影视、游戏等内化于故事的能力,为不同文艺形式真正突破界面,形成基于互动的叙事提供契机。我们常说新媒介的兴起可能导致文学终结,但实际上跨界面的互动也扩展了叙事原有的领地。

  叙事的突破离不开媒体技术对文学审美感知与体验的融合。基特勒注意到,留声机、摄像机虽然让音乐和戏剧摆脱“转瞬即逝”的命运,但听唱片和看影视仍受时间限制;与之不同,文学构思和阅读节奏却由人自己掌控。电脑技术打破收听、观看和阅读的界限,破坏了不同艺术门类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域。“在高科技条件下,艺术女神帕拉斯就是一位秘书”,只能在被语音识别、暂停放大等技术手段分解的碎片之间,苦苦追寻感官经验的重新整合途径。而新媒体时代的写作似乎能为她提供出路,作为“大脑心理学和通信技术之间的短路连接”,界面互动带来多重复合性的审美体验。我们对网络文学的理解不能只停留在纯粹的文字符号层面,在文本深层,是界面互动生成的多媒介审美体验。

  (三)走向以互动为中心的文学观

  网生互动促进文学主体、文学活动和观念的变革。与之相关,网络文学体现出以互动为中心的文学观。

  网络文学不局限于单一作品,而成为综合的思想域,成为可视化的活动。当人们谈论网络文学时,谈论的并非字句或文本,而是人物、情节模式、相关话题、改编和衍生作品。灵活的人际互动触发源源不断的思路接续,形象和内容通过界面互动在想象中充盈。这种以话题串联文化创作与接受的模式,将以往本质化、个人化的文学创作扩展为网络上的文学活动,从独立作品变成相互讨论、交互中的启发和促进;推进文学主体从专业作者延展到整个参与群体,调动并记录了所有人的创作欲望。

  与印刷媒体中的批评晚于创作不同,网络文学的发布和批评同步,是一种“现场写作”,网民以不同方式参与文学生产,阅读和评论反向催生新作品。作者发布和读者回复处于同一界面,读者的回复敦促作者及时调整笔墨,将模糊的念头表述得更清晰,写作成为在阅读与评价中生成的事件。

  网络写作看似不够成熟,其评价和修改痕迹历历在目,但这未完成态却反映出构思与创作的活动本质。一个人的灵感往往是突然之间的情感激荡,如何得其精髓,是否选择恰当,能否引发共鸣都非常微妙,而这一过程却被印刷媒体统一完善的“作品”埋没。与此相比,我国古代诗话中对诗人谱系、词句源流的梳理也许更贴合创作研究本身。贾岛和韩愈的切磋“推敲”,说明好的构思离不开交流;“春风又绿江南岸”中“绿”的点睛之笔,则凝结着作者的反复锤炼与权衡。文稿无法呈现变动,但诗话却着力保存着思维的痕迹,可惜,能进入《刘公嘉话录》《容斋续笔》的只是一小部分。

  网络文学中,不仅“作品”由固态走向动态,作者与读者的界限也日趋消亡,形成了读写群体的主体间性。以往处于文学活动后端的接受和反馈移到前侧,先写后读再评的历时顺序转为边写边评的共时创作。读写界限的混淆打破了对作者身份和水平的要求,写作成为网络大众“不过瘾就自己来”的行动,可称他们为“读—作者”。“读—作者”在屏幕上边处理信息边生产内容,大量跟风产出相似又不同的文本,汇聚成潮流化的类型文。中国网络文学这种先扩大数量形成潮流,再自行汰选提高质量的路径,就是媒介的文化结果。而文学作品自身激发创造和想象的能力,得到算法系统的助力,进一步满足多数人的兴趣。共创模式的网络写作使文学进入数据化阶段。在海量创作的基础上再寻求进化提高,通过即时数据交互让网络文学内部自行显现评价标准,这是中国网络文学独特的发展轨迹。

  只有在新媒体产业发达、用户基数足够的中国互联网上,这种在文学创作内部自我提升的方式才能运转。一方面,我国通俗读物长期匮乏,纸媒时代未出现类似西方“阅读浪漫小说”的读友群,类型小说爱好者在网络上才有机会结成团体;另一方面,网络已成为我国通俗文学创作的主场所。网络创作互相激发,其群起突进的潮涌模式,符合人类大脑的思维模态。工业文明强调理性整一,写作出版、阅读评议的线性流程将文学割裂为泾渭分明的要素,并推进其内部自律的专业限制。网络创作则将重点从结果和对象转移到创造过程,它从构思阶段就暴露在公共视野中,与潜在受众互动,也与媒介转型的开发者互动。

  在网络文学中,文学的主体间性空前扩张,创作过程以及阅读次序调换夹缠,这种扩张和调换改变了对文学的认识,带来一种不同于以往特别是印刷媒体时代的文学观。印刷媒体时代的文学是固化的,只有近乎完美的定稿和勘校严密的书籍才能与好文学相匹配。这种固化并非文学自身的属性,而是来自媒介的限制。口头文学创作则离不开与受众的互动,艺人根据听众的态度调节语速、增删内容。只是当口头文学被文字记载后,才不得已以固定的媒介形式换取广泛的传播,割舍了最初激发创作的互动。网络既弥补了口传媒介的距离局限,又具备超越印刷品的互动性,其动态交流的次生口语环境使网络文学成为拥有多维互动能力的新文学。

  当然,这种对文学的认识也并非一蹴而就。在网络文学发展初期,人们将线下出书作为网络文学的终极形态,虽然有些书增加“BBS留言精选”,但脱离互动的“精选”书也就失掉了网络语境的鲜活。网络文学虽以文字写就,却不同于书面文学,网民的讨论修改是它的一部分。通过筛选书面语的超长句子、华丽辞藻,以及口头表达的停顿、省略和即时应对,网络创作介乎写文章与说故事之间。这种来回切换与汰旧纳新的互动,让即时即兴的网络创作在不断更新中得到提升。只有伴随对媒介属性认识的深化,我们才能发现媒体和互动对文学的独特价值。

  在打通精英话语与大众言说、严肃主题与通俗手法、文学自律和他律之后,网络文学展现了互动的力量。人际互动符合文学构思的本质,在网络时代体现出与文学传统的关联,它经由次生口语文化的多重推进,打消作者与受众的区隔,引导文学活动脱离印刷媒介。界面互动与数字媒介兴起有关,是网络文学的新之所在,它关系到文艺符码的跨界运用、新语体及文学语言的扩充,并引发叙事变革。以往的书面文学和数码文本严格区分文学主客体,并致力于艺术语言边界的清晰,而中国网络文学从诞生起即突出新媒体赋予大众的权力,强调人际互动与界面互动的创新,这构成独特的中国经验。

  二、想象力的多重延展

  丰沛的想象力是中国网络文学的又一大特色,中华历史、异域文化及媒介经验构成其三个源头。这种想象纵贯古今、囊括中外,同时也极富个人色彩。传统与现代、西方与本土、印刷文化与数字文化的种种冲突,生成了网络文学丰富的想象力。

  (一)历史语汇中的幻想东方

  网络文学渗透了来自中国历史的想象。历史足够厚重包容,又充满待解的谜题,网络写作对古典名著、道家词汇和武侠小说等文本再创造,从史料记载和文物传说中寻找依据,结合新媒体受众的需求,创造出幻想中的古老东方。

  一方面,网络文学大量借鉴古典文本,从中寻求想象的突破。《山海经密码》《白蛇疾闻录》直接改写传说故事,以名著为模板的“同人文”则以网络文学特有的方式向经典致敬。伟大作家总在与前辈竞赛,比如张爱玲、王安忆虽然并不否认《红楼梦》的影响,却在焦虑中不断谋求突破。而网络文学却从不避讳直接利用经典,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庶女攻略》里元娘的香闺照搬秦可卿卧房,《甄嬛传》“些许认得几个字”的眉庄受黛玉的影响,《庆余年》里穿越的范闲更是靠默写《红楼梦》中的诗词赚到第一桶金。对网络作者来说,“影响”不是焦虑而是骄傲,模仿经典是品味和学识的见证。“红楼”未完的遗憾激发诸多续作,而创造力旺盛的网民更为其添砖加瓦。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北美的第一个汉语论坛里就有人发表《续红楼》;如今,“红楼”的青春之梦更真正跨越时代,林妹妹健身习武,贾环出口成章……传统续写以意逆志,不断猜想作者心思;而网民则穿越进角色,借小说完成自身的梦想。

  另一方面,“真实”的文物和史书同样孕育想象。在网络上,远距离翻查史料、近距离观赏文物并不困难,文史知识的增长鼓励人们将大胆的猜测加入想象。在“历史”标签下,网络小说虽非单纯再现,却也并不任意“开挂”,它们借过往讲述当下,在还原宏大历史的同时容纳个人情绪。史书里的概括和省略为文学形象的丰富留出空间,在对神秘朝代向往的驱动和数字化资料强大的支撑下,网络作者借新的技术方法和诠释角度,将确定的知识转变为兴趣导向的历史故事。反向穿越文《史上第一混乱》幻想荆轲、秦始皇、李师师等人来到今天,如果没有相应的知识储备,很难领会故事情节和历史反差之间埋伏的笑点,看似嬉闹的网络小说让历史从刻板变得鲜活。

  仙侠、玄幻、修真、穿越等文类都源于传统激发的想象,它们依靠词汇联想营造审美意蕴,针对年轻读者创造个性化的情感世界。具体来看,表现在三方面。

  首先,这种想象通过一系列词汇、诗文和专有名词唤起有关古老东方的联想。打开网站玄幻频道,触目皆是“太初”“太上”“元神”在渡劫;而宫斗古言里的婕妤和昭容们,则出口便是几百年后的纳兰词……日常极少应用的生词僻字和朗朗上口的古诗词,被用来为网络小说赋予古典气质。仙侠小说《剑王朝》用“王后郑袖”“公子扶苏”引出秦灭六国的历史,而御剑驱符和转世长生又把现实历史转换成神仙故事。在玄幻小说里,道与道教无关,剑与兵刃不同,与其探寻它们的具体所指,不如将其看作借文辞营造古典美,为演绎中国文化的母题提供便利的符集。

  其次,这种想象背靠金庸等人的武侠世界,将侠义江湖转换为网络趣缘共同体的连接。通俗文学中的武侠世界也有其网络版本,然而与武侠书中致力于构建有秩序的家国不同,网络作者更热衷于建设人脉深厚的家族。他们以出身、招式和技能为谱系,为金庸、古龙笔下的大侠寻找网络传人。网络武侠传人最多的姓氏是萧和叶,侠之大者必姓萧,他们是萧峰、萧秋水和萧十一郎的传人;而身世凄惨的俊美少年则传承了叶开、叶孤城的形象,借助与传统武侠互文,江湖超越朝廷,成为公平和正义的家园;而武林人士血脉的勾连,则赋予角色深厚的共性。这种共性对于读者获得归属感十分重要,唐家三少的“唐门”、梦入神机的“神机营”等,都以通俗小说的武林门派作为网上书友虚拟共同体的标签。

  最后,这种想象虽表现古代世界,却追求契合当代情感。也就是说,它并没有严格遵循古代设定,很大程度上投射的是当今网友的情感和判断。仙侠文开山之作《诛仙》被网民戏称披着仙侠外衣的言情——言情来自琼瑶、侠即金庸古龙,它对通俗小说的传承可见一斑;而将习武、御兽与人鬼相恋杂糅,将人力修为推向毁天灭地的“高武”境地,这样有意识地拉大与现实的距离,是因为其不求表现的真实,只求自我感受的真实。《诛仙》是网络原创,它将爱与善等同,以自我为判断标准,摒弃以往常见的天理、王法等外部规约,在青少年读者看来反而显得更为真诚,也得到后续网络写作者的认同。到了猫腻的《庆余年》中,这种以自我感受为中心的价值观被总结为“顺心意”“做让自己高兴的事情”。这似乎是一种自私的个人主义,实际上表现了当代青年更注重个人感受,并由此衍生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价值观。

  在互联网的整合之下,网络文学对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的借鉴难免有消极因素,但也存在积极的方面。从积极方面来看,它有助于当代青年对历史文化再认识与再思考。互联网开放的语境有时任幻想信马由缰,有时理性和自省也会自行归来。对一些优秀作者来说,网络写作充分的自由度更有利于展开对历史、社会与真理的深度思考。比如《唐朝穿越指南》《唐朝定居指南》等,就是在戏谑性的古风创作泛滥之后,对历史原貌和真相展开的反思。这种自发校正不仅显现出公众追问对于历史叙述的重要性,也说明人们在网上阅读历史小说,已经不满于概略性的述说,而是追求细节充分、逻辑严密的精品。人们天然有观望历史、回溯来路的欲望。网络文学中的历史是公众在真实史料与媒介虚构之间对传统的自发把握。虽然情绪和情感导向的古风写作不够严谨,但网民对穿越架空等幻想性历史文化题材的喜爱,凸显出当代知识主体将历史从外在框架内化为思维元素的意愿。在网络读写之间,历史以青年人喜爱的故事带动理性的复归,成为人们反思来路、展望未来、观照自身的根源。

  从消极的方面看,这种纯粹基于想象力的文本再造容易滋生问题。一方面,对传统的认识浮于表面,元素和套路反复堆砌,导致作品面貌高度相似,《锦绣未央》被指融合上百部作品,《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也多少牵涉抄袭问题;另一方面,对民间信仰和民俗仪式缺乏基本尊重,打着想象旗号“装神弄鬼”。还有些作品将个性化演变为利己主义,以阴谋挟制理性、以私欲嘲弄崇高,在历史文化符号的表象之下,背离仁爱有序、以人为先的中华传统美德。与此同时,将史实和虚构熔为一炉,以不受限制的个人想象勾连整合的网络写作,有时也会陷入泛娱乐化。人们对网络小说犬儒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以及“比坏”的印象,也由之而来。

  (二)异域故事的中国讲法

  文学是世界共通的语言,人们不难在《雷雨》中找到古希腊悲剧的投射。网络小说同样向异域张开怀抱,“西幻”“奇幻”等类型小说是以中国语言讲述的西方故事,而网络“衍生文”则多数来自日本的二次元宅文化。互联网加速全球文化交流,网络文学积极吸收世界大众文化资源,更以本土化、个体化的表达呈现不同文明体系各具风情的文艺形象。

  我国网络文学写作充分借鉴了欧美大众文化。2000年《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2002年《魔戒》的奇幻史诗,都在网络写作中得到回应。比如早期奇幻小说代表作《亵渎》就以外国人为主角,佶屈聱牙的外国人名以往构成主要的阅读障碍,如今却成为异域风情的标志。其中的西方符号不仅让国人耳目一新,还在我国网络文学出海时起到打破文化隔膜、建立亲切感的作用。2021年《诡秘之主》在海外市场赢得佳绩,正是由于其奇幻的东西混血。故事主角是从当今中国穿越到维多利亚女王治下的英国人,反派势力有美国怪物克苏鲁,这些设定让西方读者十分熟悉;而故事强烈的“代入感”和主角奋勇的上进心,则洋溢着地道的中国“网文味”。这种以网文节奏重组西方元素的讲法,让中国网文脱颖而出,牢牢抓住世界各地读者的眼球。

  除欧美影视之外,日本动漫同样是激发网络文学想象力的主要外来资源。中国网络上的动漫衍生文表现出与日本御宅族文化相似的“资料库消费”特征。在其原生土壤中,“宅文化”有明确的社会群体支撑,是日本后现代社会的产物;而在我国则更多是媒介发展的产物,是我国网民以流行动漫中的萌形象为要素,重组故事的亚文化潮流。

  我国20世纪80年代开始引进日本动画片。日本动漫在简单线条的“二次元”世界里,以去除日本色彩的“萌”形象,讲述源自世界各国的故事。它们剥离原作的历史语境和民族性,将差异性的文化资源打造成面向世界的普适产品。日本动漫突出视觉形象的原创,形式独特的眼睛、耳朵和尾巴,构成吸引力的主要来源,即东浩纪所说的“萌的要素”。东浩纪认为,御宅族虽有对二次元图像的高超感受力,却如动物般重视即时直观的生理快感,因而他们钟爱的文化产品必须具有能即刻触发情绪的“萌要素”。拥有不同萌要素的角色借助来自不同文明的小故事,完成探索世界、参加比赛等任务。由于故事是碎片化的,结构组织十分松散,具体情节容易被打断或简化,但这并不妨碍整体的完整,只有能独立引发联想的“萌要素”才不可或缺。因此,在动漫类作品中,可以独立于故事之外的形象、属性和设定更为关键。

  日本宅文化进入中国互联网时恰逢大数据兴起,算法根据网民的性别年龄等参数速配阅读对象,把带有天真蠢萌、温顺乖巧等萌要素的相关文化产品——无论是原版日本动漫还是中文衍生文——匹配给合适的人群。这些人群日常可能无暇社交、偏于内向,却在萌要素的归类下,通过看图和写故事找到精神归属,成为其周边产品和衍生文的拥趸。“衍生文”并不专属日漫,可由影视、动漫、流行语甚至社会事件演变而来,但日本动漫的“萌”和“热血”特别契合青少年,能够吸引大批年龄偏低的写作群体。一方面,这些青少年作者在想象力上充分利用萌要素,创造性地将视觉萌要素转换为富有既视感的语言萌要素,如同插件模块般安插到新故事的相应位置。如《精灵宝可梦》原版动画即《宠物小精灵》一场又一场的比赛对战,衍生文只需描述可爱萌物的技能和进步即可,完全不存在与原有叙事大框架的冲突。另一方面,由于版权限制,衍生文几乎无法跨媒介改编,无收益状态反而促使其回归网络写作追求精神满足的本质。因此,衍生文不像其他商业化网文一样受利益裹挟,它是一种宅文化和二次元文化支撑下的无功利写作。日本动漫在其原生语境中,是原创图像与杂糅故事结合的普适性产品,为销售服务的目的注定其必须迎合市场,而中国网络衍生文虽参考其视觉形象,却并非以文字复述动漫,它是想象力的拓展、无功利的创作,可以脱离大众文化的甜俗。

  无论受日本动漫还是西方奇幻启发,网络文学的想象总试图以个人、友谊和爱为中心,加入全球共享的故事世界。我国最先在网上回应这一世界的,是“80后”网络作者。他们亲历21世纪初文化市场开放的冲击,也参与了同期本土网络文化的初创,在粤语金曲、好莱坞大片、韩流日漫的背景音乐中,他们一出场就携带全球基因,也天然具备跨越文化壁垒的能力,虽然一些想法难免受到西方影响,但基于中华文化强大根基的思想体系才是其基本色调。异域文化为其主动运用全球元素提供便利,而私人视角和中国经验则使网络文学成为自主性书写。开放和包容的中华文化具备强大自信,作为其当代媒介产物的网络文学,也由此生发出新型中国话语。

  不仅如此,中国网络文学也反向输出,以富有想象力的创意经验和经济模式反馈世界。在盈利渠道方面,文学网站发展出分阶段收费的产业模式,以注意力、情感和流量营收,为非实体经济和数字经济提供一手数据;在生产模式层面,利用本章说、间贴等,充分激活读者的参与性,让文艺生产变成一种集体生产;在产业协作方面,以低成本文字创意结合媒介转型需求的IP思路,极大提高文化创意领域的生产力。这是我国网络文学行业的独特经验。

  大众传媒的跨文化传播使文学创作具备世界性视野,参与者众多的网络文学在文化传承与国际交流中寻找原型和灵感。那些受到异域文化滋养又具备中国特色、在受众共通情感和网络强大传播力基础上诞生的中国故事,必然引发读者对中华文化的兴趣与探究,这正是我国网络文学能担负传播中国文化精神的任务,从更广层面“走出去”的原因。

  (三)媒介经验与想象力的生成

  网络文学写作既受惠于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也得到新媒体技术、计算机逻辑以及网络开源精神的助力,新媒介使当今网络作者拥有超越以往的想象空间。

  数字媒介本身生成新的想象方式与想象元素。文学以对未知的想象构造文本,媒介变迁则改变想象途径。上古时代敬畏自然,口头传说中的神灵常有反复无常的坏脾气;工业时代重视理性,科幻小说歌颂大机器无可撼动的规矩与节律;网络时代的虚拟化体现出液态性,让世界与人变得可塑,这就带来了网络文学穿越、重生等各种想象力的大爆发。

  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题材重复的类型化网文能够吸引口味多变的青年。实际上,透过那些重复的套路和烂熟的桥段,往往能看出网生人群的媒介经验。智能媒体时代,人与手机最为亲密,媒介深谙个人的行动轨迹与交往模式。生活的媒介化变异为作品里的形象和行动,当一个古言小说的女主“离魂转世”,触发她灵感的可能不过是“关机下线”;而玄幻文乾坤袋里可大可小的随身空间,发挥的作用则相当于即时下单、外卖上门……由可穿戴设备和电脑游戏沉浸式体验造就的网文与生活的对应联想,有学者称其为“虚拟生存体验”的外化,或反过来视之为写作对游戏的延伸。当媒介运算逻辑与历史传说和现实生活相结合,被计算机抽象化、数字化的现实世界就演变为网络上可无穷拓展的虚拟空间。

  由数字媒介生成的想象力,培育了网络文学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集体无意识与潜在文学规范。虽然网络文学可经媒介转换获得书籍、影视等后续形态,但它的媒介依附性依然极强,也因此对参与者的媒介身份提出要求。只有敏于感知热点、长于跨界联想的人,才能成为合格的作者。媒介身份不仅筛选作者,也甄别读者,传统知识背景对于阅读网络小说意义不大,而是否熟悉媒介受众圈层,与之共用一套语汇才更关键。对媒介文化身份不合要求的人来说,网络幻想难以理解,甚至可能被看作“魔术化、非道德化、技术化……颠倒自然界和社会世界的规范”。

  媒介经验酝酿的想象赋予网络文学各种写法。比如,网络上虚拟景观与现实对照的二重性,在网络小说的结构设计中得到体现。网络小说的外部结构也叫设定,遵循预先约定的游戏逻辑,如朝代是否架空,角色是人是神,等等。设定在读写群体间建立共同认识空间,如作为“灵异神怪、奇幻仙侠传奇”的《花千骨》难免上天入地、追魂摄魄,读者也以“白衣飘飘有仙气”预想人物形象。网络小说的内部结构则强调情感促成情节的合理性。《花千骨》的男主因爱将女主“镇压海底两百年”,这一不可理喻的情节把情绪推到极致,但如果结合二人“上仙”“妖神”的对立身份,将虐恋转换为“敌营情侣牺牲小我成全大义”则也能讲通。网络小说以神鬼、穿越、金手指等幻想,配合恋爱、上进等现实境遇的写法绝非毫无来由,它们是游戏逻辑和情节延展的共同结果。这种媒介经验给网络文学写法带来的影响不仅表现在结构中,也表现在情节、人物设定、叙事节奏等方方面面。

  媒介经验还关系到我们对以往文学作品的认识和选择。作品只有进入读者视野,才能成为被借鉴和参照的对象。数字时代的宽广视域拓展对前代文学的认识,揭示出文学与想象相互启发和关联的谱系。19世纪英国作品《平面国》因对空间维度的生动讲解,成为中国网民构想“元宇宙”的阶梯;《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学界获得关注,但网友看到的却是平行时空的雏形。网络媒介联想式的阅读触类旁通,影响的焦虑则不断激励作者推陈出新。不仅以往文学作品通过新媒介影响后世,后代的媒介也同样改造前代文学。只有获得媒介选择才能进入文学脉络,从而成为启发同辈、孕育后代文学想象的土壤。文献数字化消解了宏观权力的述史力量,借助完善的文本库和自选关键词,网络新媒介的新语法生成包容广泛的文学视野。在官方典籍、学院传承与民间授受之外,媒介促进了文学的交融多变。

  新媒介使经典文本和文艺资源获得更灵活的运用,对新文学形成更明确的刺激与滋养,提升了文化生产动能。与此同时,中国网络文学对其他文本高密度的引用、改写和重述,也源自网络媒体独有的间性联想。书面文学具备文本间性,却受限于纸张的物质属性,难以充分展开。网络媒体一方面让文学数字化,改写内容轻而易举,另一方面也带来海量生产者,无论专业作家或业余写手都可参与仿写和再创作。在此意义上,文学不再具备本雅明意义上的本真性、此时此地性、唯一性,而成了媒介语法中“类”意义上的文学,新媒介时代的作家也成了类似口头传统相互启发的生产集体。

  三、网生宇宙与时代面貌呈现

  作为当代青年的自由创作,网络文学在展现现实生活和青年心态方面,相对传统文学更有优势。网络文学表面看来充满欲望叙事与白日梦,但深层却呈现社会现实。中国网络文学是青年对时代见证、记录与作为的产物。其中的人情冷暖、欲望表述和叙事革新,与我国网络社会的崛起同步,记录着社会结构的变迁以及时代心态的转变。

  (一)代际结构与文化心理演变

  作为当代社会文化的即时映射,网络文学的面貌潮涌更替。从“都市强人”到“创世超人”再到 “数码新人”,传奇故事背后折射的是代际结构、社会心理等现实问题。

  20世纪90年代,人们预测互联网是压倒一切、无坚不摧的力量,这种环境下诞生的早期网络文学也主张发动媒介革命、挑战文学权威。当时网上流行的文学作品中,对“都市强人”的想象令人印象深刻。“都市强人”小说即在互联网还未成社会新闻一手消息源时,网上集中出现的,通过第一人称、亲历视角讲述的都市传说。与捕风捉影的流言不同,它们通过日记、档案等形式加强真实感,呈现与宏大叙事相参照的、半虚构半纪实的私人史。这类写作多半在语焉不详的报道之外展开,以“改革开放”“国企改革”等时代节点为背景,以城市面貌的变化为底色。其中的主角“强人”通常出身于大城市的上层家庭,是人脉广泛、财力深厚的中年男性。在对社会事件捕风捉影的渲染中,都市成为人们的欲望对象,而强人主角像王朔、朱文一样“躲避崇高”,像“身体写作”一样沉溺感官,提供了20世纪90年代文学欲望化写作的网络续篇。

  人们认同网络与书刊的区别,“都市强人”小说的出现可看作新媒介写作题材的突破,其中即便是涉及争议话题也不停留在感官刺激上,而是以视角、手法和真挚的情感趋近批判现实的严肃文学。有些作品在拓宽文学题材的过程中也获得市场肯定,出版图书、改编成电影。可惜,这种状态未能持续,大量跟风之作多集中于低俗欲望描写,毫无文学性可言的内容迅速膨胀,最终将“都市强人”排挤出网络。

  当然,这类题材的式微也与网络阅读主体更迭有关。对秘闻黑幕之类感兴趣的多是中年人,而网民群体年龄却逐年降低,网络阅读向青年靠拢。随着我国信息工程建设的推广,网吧成为页面阅读的主要场景,边打游戏边看小说的主要是青少年。曾经以强烈年代感和真实感为特色的网络作品大幅缩减,它不再承担前代读者对文学批判现实的期待,而是向更易理解的娱乐、幻想集中,主要角色也从老辣圆滑的中年强人向异世大陆青涩的少年超人转变。

  法力接近神仙,行动和欲望又很接地气的“创世超人”,是网民逆袭梦与资本联手的产物。“创世超人”重点在于物质获得和身份跃迁。天蚕土豆《斗破苍穹》、唐家三少《斗罗大陆》、我吃西红柿《星辰变》等,瞄准以往受压抑的草根审美,借助网站订阅和打赏互动,将定制情节、左右角色命运的权力赋予读者。在异世穿越的新奇外表下,这类小说梦想着亘古不变的成功。其中的废柴翻身、逆天改命桥段,恰好符合千禧年后全民跃跃欲试的整体氛围。

  支撑创世超人小说的,是“无身体的姓名”“无尽头的征程”和“无对象的爱情”,这三个特点分别指向读者认同的最大化、作品结构的开放化以及为满足不同需求的定向传播和内容分级。人物拥有特定的名字,表示小说家“打算将人物作为一个特定的个体来表现”,而“无身体的姓名”指角色面貌高度类同:《斗破苍穹》的萧炎、《长生界》的萧晨、《血色至尊》的萧遥,《诛仙》的张小凡则繁衍出叶凡、叶不凡、林凡、林不凡。他们没有血肉之躯,而是以低起点、高回报的奋斗历程吸引读者。个性化的名字和身体是排他的,只有无身体的代号式姓名才能替所有人做梦。与“无身体的姓名”匹配的是“无尽头的征程”。在故事情节中,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就是碾压对手的瞬间,这种爽感催促每个玄幻少年不断努力踏遍四海八荒。然而,在成为王、霸、尊、神的途中,总能遇到新的对手,主角必须在升级的道路上持续奔跑。至于哪里是终点,如何获得终极圆满,读者无法预期,连作者本人也不知道——故事模式本身就决定这是一场无尽头的征程。爱情至上是网络小说的前置逻辑,穷小子总能邂逅红粉知己,女白领穿越中也不乏高颜值异性守护。渴求爱的青春冲动与纯情的精神需求,造就网络爱情故事里处处动情又从不触碰的禁欲式暧昧。

  超人创世的玄幻小说,是我国网络文学独有且影响力最大的类型。在“风之大陆”“斗气世界”中,异世大陆对应网络空间,武功法宝形同代码语言,弱小废柴则让人联想起步低微的职场新人——其间映射着青年的压力与欲望。超人并不追求“加官进爵”进入既定权力体系,而是打算创造自己的世界。这种幻想不仅来自虚拟现实全新“宇宙”的承诺,也是对权力的想象性革新。在创世小说初现时,作者群体只有二十岁上下,他们处于青春期这一感受力最强的人生阶段,在尚未成型的网络世界里,网络作者借助套路里的僭越、征服和反转,化解现实生活中的委屈与不甘,实现大众文化意义上的定义和征服。网络文学不仅造梦,也具备现实意义:它强调技术积极的一面,以抢占新媒体先机的红利促使青年四处寻找机会,不断拼搏努力。网络文学梦幻式的精神抚慰离不开网民的创新贡献,但将其推向主流的力量中,也少不了数字平台扩张的需求。

  随着社会结构的转型与生活水平的提升,网络小说的角色也不断转变,渐渐地,那些废柴庶子逆袭而成的超人,被平和随缘的“上天宠儿”取代,不断奋斗的故事模式不再流行。《亏成首富从游戏开始》的主角被系统要求赔钱越多升级越快,然而这个善良愚钝的理财小白却阴差阳错“亏成首富”;《大王饶命》里的吕树处处得罪人,但在“以他人负面情绪滋养自身灵气”的诡异规则下,他却如鱼得水变身大魔王。类似作品搞笑逗趣,统称“欢脱文”。当代男主角放弃内卷,穿越到古代的女主角也不甘再做陪笑讨好的庶女,而是要正大光明做嫡女。女作家吱吱早期代表作《庶女攻略》里,灰姑娘似的十一娘可谓小心做人的范本;而其后作《九重紫》却转而以嫡女理直气壮地清门户、夺财产、择夫婿展开故事。庶女将亲情爱情当作事业进阶,借柔顺周全上位;而嫡女重生后主张凭正统血脉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可见,以人为敌的庶女是社会权力体系中的对抗性颠覆力量;而拥有父权体系认可的合法性的嫡女,则力求恢复并维持社会秩序。

  由刻苦奋斗到欢脱乐天,由心机庶女到名门贵女,显示出新一批网络文学读者的性格——他们不愿也不敢挑战,懒于打理人际关系。这种共情对象从打脸废柴、翻身庶女转为命运宠儿的变化,与千禧一代读者校园化的成长环境分不开。千禧一代的压迫感主要来自考试分数和升学。因此,小说里的角色不再努力打破成规、争取权利,而转为维护规则,通过开发自身获取成功。

  在“校园—社会”的比照认知中,求知欲成为前进动力,知识获得是满足感的来源。就像20世纪初女性群体试图证明“阅读浪漫小说”的“有用性”一样,网络读者也极力以实用目的为上网阅读辩护。《天才基本法》之类“学霸文”在学习中找到灵魂伴侣、借奥数改变命运的基本法则,不仅引发学生共鸣,也符合“知识就是力量”的社会认知。类似作品的阅读快感固然来自知识拓展的收获、学渣变学霸的碾压,也减轻读者“纯粹在玩”的心理负担。在学科知识外,怀孕、育儿等私人体验也可借网文获得。“多宝文”以“一胎108宝”之类的荒诞提醒读者不要当真,虽只是博人一笑,但故事里的萌娃坑爹和望子成龙却来自年轻妈妈作者们的真实期盼。萌娃多宝文不仅提供笑点,还为没有养育经验的读者提供云端预演;“云养娃”“云吸猫”满足人们不亲自动手却亲近可爱事物的情感需求。以往因缺乏实体接触而被视作虚拟的网络世界,在越来越多人绑定电子宠物、线上女友和可穿戴设施之后,逐步将可触实体与情感满足分离。

  (二)虚拟现实与网络社会的症候

  网络文学不仅呈现传统意义上的社会现实,也表现虚拟现实,最重要的一点是,它形成了新的社会意识,即虚拟现实并非“现实”之外的“异托邦”,而是内化于生活的存在。有研究者敏锐地指出,中国网络文学表现出人们的“虚拟生存体验”。然而,对肉身与ID同样不可或缺的网络原生居民来说,“虚拟生存体验”就是“生存体验”,因此,相比具体故事中的对象化描摹,网络文学整体呈现的文化解释和迁移功能更值得重视。所谓“媒介即信息”,媒介“对人的组合与行为的尺度和形态……发挥着塑造和控制的作用”。 在网络社会的生成中,拟象、仿真日益超越实体,网络居民理所当然将虚拟与现实无缝衔接;而网络文学则将抽象的互联网规则转变为具体的经验模式,并在套路重复中使人谙熟甚至接受。这种稳定的重复消弭了虚拟体验的边界,使媒介经验从新奇变成日常,从个体感受成为公众话题,网络世界也得以在文学讲述中日益清晰。

  网络文学可以看作虚拟生活的文学表征。早期网络文学中最盛行的题材是网恋,知名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等待薇安》都有关网恋,随着网络社会在中国的深入发展,网聊、搜索和网购都在网络作品中留下印痕。不过这还只是一种表层的书写,更重要的是,这种写作成了普遍内化的无意识。网络文学的很多表现手法,如时间穿越、生命重置等被传统文学的批评家们视为荒诞幼稚的描写,却是网络角色的基本生存技能。

  网络文学有各种流派,如“穿越文”“无限流”“随身流”“系统文”等,这些流派实际上都表现了网络社会的生存现实。以最常见的穿越手法为例,早在前互联网时代,“穿越”就已得到运用,但其在网络文学中的盛行,却是电脑游戏存档重置的投射。这类故事最初借助历史常识激发读者优越感,但一再的提前预知也十分单调、令人厌倦。奇怪的是,网文书写二十余年后,穿越这个老套路不仅没被淘汰,反而成为角色基本属性、行动力和事件的前提,成为网络游戏介入生活后的一种理所当然的设置。如果说穿越通过时间重复构建现代人的交往共识,“无限流”则通过结构重复营造规律,使故事体现出与生活的同构。“无限流”之名源自《无限恐怖》,主线情节是角色必须完成某力量连续派发的任务;需要完成的任务即支线则来自现成影视作品。由于可自由征用外部作品,这种小说原则上能无限继续,这也是其名称的由来。随着对类型的理解分化,“时间循环”也被纳入无限流,现实题材的网文《开端》即其中典型。主人公在公交车爆炸后不断返回车祸前的时点排查寻找罪犯,故事在给定的时间框架内重复演绎,特殊的叙事频率造就原地踏步的“无限”感受。以上无论是完成任务途中频繁遭遇的外来元素,还是对事件本身的反复修订,都贯穿永无出头之日的绝望感。跌入“无限”无疑令人恐惧,但角色往往立刻认清处境并组织攻略。故事的反派支配力量并非可供宣战的人或神,而是冰冷无情的“系统”;寻找漏洞、破除“无限”则由人力完成。如果说工业社会的机械重复酝酿了现代主义文学的枯燥异化,那么计算机网络里算法与心理机制的合谋无疑为无限流的生成提供滋养。

  网络生存的社会现实在网络文学的呈现随着“Z世代”的兴起而更加明显。“Z世代”指伴随数字化媒介成长的“95后”“00后”一代,也是生长于我国工业向信息产业数字化转型过程中的一代。他们有关书写、阅读的认知在书本和网络间并行,在多媒体环境中,听觉、视觉和思维等身体功能变成媒介中剪辑、精修的效果,生活与媒介创作融合。对惯用互联网获取知识,将记忆外置于硬盘的一代来说,具备多义性和自我界定能力的网络空间,能在内部构建、定义并执行独特的规则,是独立的第三空间。这一空间的文学以虚拟现实为语境,其主体能力、行事逻辑,以及存在感、归属感和满足感的形成,都体现出深度媒介化生存对日常经验的定义与改造。

  网络表现的现实不局限于形态或细节,而是一种“非人化”的内在转换,这对网络文学的套路写作及虚拟现实的营造不可或缺,发挥着在现实和网络之间解释、沟通的功用。以前述穿越文为例,它如今早已不是换个时代“逆天改命谈恋爱”。在Z世代作者笔下,它跳出文本,演变出以“穿书”解谜反转,以“魂穿”换位思考,以“古穿今”承载反套路价值观等新花样;而组队“群穿”则打破单人视角变身“剧本杀”。熟稔套路的读者玩家,综合运用虚构能力和表演技巧,把穿越从网络带进场馆,成为虚构时间、仿真场景下的社交行为。数字媒介的生存体验被纳入网生宇宙,暴君、恶魔都变成不可见、不可触的系统循环;而惩恶扬善的主角也不再依靠肉身的强大。去人性、去人形,不可见和不可触的“非人”是网生宇宙文类中真正的双面主角。网络文学发展多年来,人们对文学功能的认识始终不离歌咏怨刺、娱乐教化;直到“Z世代”登场,才真正有了生于网络、成于网络的网络文学。

  网络社会的虚拟现实不仅成为网络文学的内容,也改写了传统内容。比如,网络文学将以往的民间传说、信仰与网络生存相连接,去掉其引发的禁忌性和敬畏心理,将之作为写作技巧运用。在“魂穿”“夺舍”等题材中,深层渗透的是网络社会的生存体验。校园小说《明月照大江》开头,一场车祸使校长的灵魂进入一名差生的身体,而学生的灵魂则被挤进一条狗,视角变化让老师和学生换位思考。可见“魂穿”不只讲鬼怪,还能结合网络现实诠释当代生活。《剑王朝》主角死后“夺舍”,寄居在一名少年体内,老辣的意志和稚嫩的躯体产生“众多各自独立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 这种以网络重置经验改写后的重生手法,让十二岁少年角色现出复调效果,有助于小说整合起描写争斗却不宣扬暴力的大主题。

  通过“强人”“超人”“宠儿”和“非人”,网络文学里不同类型的故事及其映射出的社会现实,在我们熟悉的物理世界、文艺世界与作为第三空间的网络世界之间,进行解释、沟通与弥合,并进一步创造出深度媒介化的网生宇宙。

  网络文学萌芽于现实、兴起于想象。基于大众日常经验的网络文学是时代特征具体且及时的体现,也构成对外传播的中国声音。不得不承认,发展迄今二十余年来,网络文学在多种力量驱使下呈现良莠不齐的面貌。有些写作唯利是图,以低俗猎奇降低格调;有些作品流量至上,沉溺于泡沫式的言语狂欢。尽管存在种种不足,但网络文学也同样为那些跳出利益圈套、突破低俗趣味的独特声音提供了机会。正是众声喧哗、百花竞放的生态,让中国网络文学始终保持活力,并引起世界关注,其背后的深层根源即在于网络文学的中国性。

  网络文学继承中国民间文化传统,体现当代青年实况,反映出精英化、符码化文艺样态之外的文化需求。它的发展与新媒体兴起同步,从网络文学的语体、想象力、生产机制以及题材类型中,能看到我国网络社会萌芽和发展的过程。因此,网络文学所讲述的并非单纯的架空现实或虚幻狂想,而恰恰正是基于本土经验又反映时代风貌的原生态中国故事。

  本文注释内容略

责任编辑:张跣 马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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