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新世”是环境史最新的前沿理论之一,是作为新纪元被列入地质年代表的一个新议题。20世纪中叶,地球上的水、能源和生物多样性方面发生了巨大变化,因此这一时段被视为“人新世”的起点。关于“人新世”的起源、确立、具体定义、政治性和潜在影响,学界存在争议,我在本文中对此进行了评述,展现了“人新世”概念的跨学科适应性和不同面向,勾画了全球环境史的时空尺度。
关键词:全球环境;地球;学者;二氧化碳;能源;变化;图;气候;美洲;研究
作者:约翰·麦克尼尔(John R. McNeill),乔治敦大学校务委员会教授,美国历史学会(AHA)前主席,2017年当选为美国人文与科学院院士。其父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 McNeill)是全球史奠基人之一。约翰·麦克尼尔著有《阳光下的新事物:20世纪世界环境史》《蚊子帝国:1640年至1914年间加勒比地区的生态战争》《人类之网:鸟瞰世界历史》等多部全球史、环境史经典作品。 译者:徐露、李星皓
引言
本文对“人新世”(Anthropocene)这一术语的概念和理论作了纲举目张的介绍,特别就学术界关于“人新世”的争鸣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评述,展现了“人新世”概念的跨学科适应性和不同面向,勾画了全球环境史的时空尺度。
何为“人新世”
“人新世”是环境史最新的前沿理论之一,是作为新纪元被列入地质年代表的一个新议题。图1是个可视化的地质年代表,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官方称之为“国际年代地层表”(International Chronostratigraphic Chart)。该联合会下辖的一个分会(国际地层委员会)对其作了编排,这批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能决定“人新世”是否存在,并从策略上提议采取投票的方式决定这一问题。
国际年代底层表
21年前,荷兰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Paul Crutzen)在墨西哥举办的一场国际研讨会上,率先提出这一术语。几年后,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成立了人新世研究工作组(AWG),专门研究是否应当更新地质年代表,将“人新世”纳入。是否在全新世之后(Holocene Epoch)划定一个新的地质年代纪元?关于这一问题,人新世研究工作组研究了十年之久。我也是人新世研究工作组的一员,但不是地质学家,也谈不上什么重要的历史学家。尽管如此,我还是以成员身份参加了多场“‘人新世’是否应该成为一个正式概念”的讨论。两年前,人新世研究工作组正式通过了“人新世”提案,将它的起点定在了20世纪中叶。为什么1950年被作为“人新世”最接近的起点呢?原因有二:一是地球的生地化循环(biogeochemical cycles)、碳循环、氮循环、硫循环、水循环从1950年开始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这些循环被地质学家统称为地球系统(earth systems);二是与全球环境变化休戚相关的许多变量在1950年前后都表现出大幅变化。“人新世”的出现并不等同于人类对地球和生物圈开始有影响,甚至不是重大影响的开始。然而,“人新世”意味着人类掌控生地化循环,大批变量开始急速变化。
下面我们考察一下水、能源与生物多样性。先说水。1950年前后全球淡水使用量开始激增,农业、工业和城市是淡水使用的三个主要方面,但消耗最大的还要属农业灌溉。河流是淡水的主要来源。截至2020年,世界上63%的河流都已筑坝,仅有37%依然畅流,未被水坝阻拦。全球建坝的高峰期在20世纪60年代末,日均一座。当时,中国也是筑坝大户。从2019年《自然》(Nature)杂志刊登的世界河流体系图来看,西伯利亚、加拿大北部、亚马孙、北美及中非一带,自由流淌的河流比较多,没有受到水坝的束缚。美国、欧洲大部、澳大利亚、印度及中国大部,其境内所有长河均难逃筑坝的命运,甚至一条河上建设了多座水坝。
现在来说能源。全球能源根据种类可以划分成煤、石油、天然气、核能、水能、薪材和其他可再生能源。19世纪80年代以来,化石燃料成为能源系统的主力军。今天,化石能源占能源总量的75%—80%,也是产生二氧化碳的主要来源。20世纪中叶是能源使用量激增的节点,与淡水使用情况如出一辙。实际上,1950年后的全球能源使用量比人类以往消耗的能源总量还多。这导致了大气中二氧化碳浓度的变化。现在我们都知道二氧化碳浓度对全球气候变化意味着什么。图2是著名的基林曲线(Keeling Curve),以首位测量大气中二氧化碳浓度的科学家命名。基林曲线的实际测量始于1958年,数据取自南极洲和格陵兰岛的冰芯。如图2所示,1958年后二氧化碳的浓度呈直线上升。尽管在距离现在最近的冰川期(约2.3万年前)时二氧化碳浓度就在持续上升,但如今的涨幅已经超过了以往所有的冰川期,速度快了百倍之多。可见,在“人新世”中,人类对大气化学成分的影响不容小觑。不仅如此,化石燃料燃烧排放直径小于或等于2.5微米的颗粒物(PM2.5),构成了污染空气的最小单位,世界上不少地方的人们因此患病甚至死亡。据英国伯明翰大学一位大气化学家调查,每年约有1000万人死于化石燃料引发的空气污染。全世界每年约有5500万人死亡,空气污染致死人数约占每年全世界死亡人数的18%—19%。
基林曲线
“人新世”的第三个要素是生物多样性。它不如能源和水资源使用的历史那样一目了然。学界存在一个命题:“人新世”将经历大灭绝。地球生命史上发生过五次大灭绝事件。其中,第五次生物大灭绝广为人知,6600万年前的恐龙大灭绝就发生在那个时候。我们现在也许正在经历第六次大灭绝的开始阶段,具体情况尚未可知。目前,只有1%的物种实质性地灭绝。第六次大灭绝正在进行的说法,目前未有定论。其发生与否,决定权还在人类自己。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nternational 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列出了近100年已经实质性灭绝的哺乳动物、鸟类及爬行动物数量以及其他濒危物种,另有一些物种的灭绝问题尚未得到确认。对于“人新世”对地球生命史而言是否意味着巨大转变,我们需要反思。
探讨“人新世”
首先,我要谈谈“人新世”的起点。我一直将20世纪中叶视作“人新世”的起点,同人新世研究工作组保持一致。但学界对此问题实际上莫衷一是。其次,“人新世”应该正式确立吗?“人新世”是否太过政治化,以至成了伪科学?“人新世”是否是个错误词汇?“人新世”会不会鼓励种种不受欢迎的行为?当然,这些只是“人新世”相关争论问题的一部分。
“人新世”的起点
我之前极力阐释20世纪中叶是“人新世”的最合适起点。以威廉·鲁迪曼(William Ruddiman)为代表的科学家认为,“人新世”早在农业诞生后不久就出现了,即大约8000年前。他们的依据是,农业出现之后,人类开始伐木毁林,将二氧化碳排放到大气中。东亚开始耕作水稻以后,甲烷(CH4, 一种温室气体)又被排放到大气中,造成的影响比二氧化碳有过之而无不及。两大变化都影响了气候变化,温室气体防止了气候变冷,保持了全新世的温暖。该观点从某种程度上讲十分特别,鲁迪曼也不是唯一坚持以农业起源为起点来定义“人新世”的学者。还有另一种观点:“人新世”始于哥伦布向美洲航行的1492年。西半球被整合进更大的全球社会,一个全球性的经济体由此诞生。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也随之改变,但其实变化相当小。全球经济体的诞生导致了美洲土著大量死亡,美洲森林也借此契机再生。森林吸收了排放到大气层中的碳,大气得以暂时地降温。英国地理学者西蒙·路易斯(Simon Lewis)和马克·马斯林(Mark Maslin)持这一观点。不过我认为,该观点整体上是错的。其他的观点还有:“人新世”始于工业化。提出者就是21年前声称存在“人新世”的保罗·克鲁岑。他认为,“人新世”起点为1784年。那一年詹姆斯·瓦特(James Watt)改良的蒸汽机投入使用,燃煤越来越多,碳排放量也越来越大。以上就是关于“人新世”起点的几种看法,当然并未穷尽,不过选取的都是颇具影响的观点。
“人新世”的观点提出后,不同学科的学者和科学家的各类驳斥很快纷至沓来。保罗·克鲁岑是不久前逝世的大气化学家,其思考维度基于大气化学层面,认为大气中二氧化碳浓度是最重要的变量。可是,如果是研究化石的古生物学家,想法也许就不同了。有些人认为1492年是“人新世”起点,还有些人可能不然,他们觉得1.3万年或1.5万年前为“人新世”起点也是合乎逻辑的。无论如何,在地质年代表里,“人新世”应该有确切的开始日期和清晰的边界层。
“人新世”应该正式确立吗
不止一位地质学家说过,将“人新世”确立为正式的地质纪元实在操之过急。他们声称,1.17万年前开启的全新世有着近100年的纪元议定历程。19世纪80年代,“全新世”首次被提出,至20世纪70年代才被正式确立。由此,地质学家常说,“人新世”的正式确立还可以再等等,我们看看未来一万年会发生些什么。到那时我们就可以说“人新世”的确存在。一万年或许还不够,得上百万年。地质学家常常以冰期问题作为依据,表示不应该这么快正式确立“人新世”。如果再遇上冰期,人类对全球环境影响的大多数痕迹还是会消失。近期研究表明,因过去一个半世纪温室气体的排放,下一次冰期至少推迟了5万年。这些争论集中在地质学,其他学科还没有提出过这种观点。
“人新世”是否太过政治化
地质学家经常这么说:“人新世”的概念是政治化的,与科学毫不相干,我们应该淡化这一概念的意义。他们说得没错,“人新世”确实具有政治性。这个术语本身提醒人们注意全球环境变化的规模、速度和范围,是基于政治立场之上的。然而事实上,科学往往是政治化的。查尔斯·达尔文(Charles Darwin)于150年前提出的进化论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政治和科学常常并存,“人新世”的概念也是这样。
“人新世”是否是个错误词汇
相关争论不在地质学界,而是在社会科学界。人类学的反应尤其激烈,不少学者反对“Anthropocene”(人新世)一词,认为前缀“Anthropo”意味着每个人都对全球环境变化负有同等责任,而事实上部分人应比其他人负更大责任。所以他们极力排斥这个单词。人类学家排斥的不是“人新世”的概念,而是这个词本身。人类学家、地理学家与社会学家一样认为,可以选用别的词作为“人新世”的替代概念。如“资本纪”(Capitalocene),这种提法的依据是资本家应为全球环境变化的规模、范围和速度担负起责任。还有些人提出“种植园世”(Plantationocene),他们觉得1492年哥伦布航海之后,以种植园经济为特征的全球化浪潮卷席了加勒比地区、巴西及美国南部等地,就是从那时起,快速的全球环境变化才真正开始。另外还有学者提出“男性世”(Manthropocene)的说法,表示全球环境变化的主要责任者是男性,而非女性。当然,“人新世”的替代概念不止这些,可是没有一种替代概念真正流行起来,“人新世”仍是最流行的表述。种种反对声音都是针对术语本身映射出的政治异议,与环境破坏的责任归属相关联。而地质学家命名地质年代时,不会考虑责任归属,通常会以岩石里探寻到的物质及其所在位置来命名。在地质学家看来,“人新世”不是一个合乎学科规范的概念,而“资本纪”“种植园世”“男性世”等替代概念更是怪异。
“人新世”会不会鼓励不受欢迎的行为
生物保护者担心,“人新世”的概念会使人们保护物种的热情消退,从而导致更加严重的物种灭绝。“人新世”似乎含有这样的理念:生物圈已被人类行为所左右,自然遗存已不复存在。既然如此,保护大象、鲸鱼或是其他物种有什么意义?一些生物保护者甚至提议:即便“人新世”已经到来,也不要这么表述,因为术语本身有损于保护生物的观念。反对“人新世”概念的另一层缘由,在于地球工程学可能会更疯狂地介入气候、生地化循环与全球环境的管理。图3展示了地球工程学对管控气候的一些策略。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对地球工程学的可能性表示忧虑。有人会问,如果“人新世”已经开始,那么气候就不是自然的了,人类已经形塑了气候,那么为什么不有意识地将气候变成宜人的呢?为什么不对地球进行工程改造呢?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特别是我们无法提前预知后果。那么,谁来为管理地球而担责?地球工程学的可怕之处就在这些方面。
应对气候变化的地球工程策略
结语
无论如何,“人新世”已经是科学术语之一,并有成为流行词语的趋势。人新世工作组的地质学家正致力于“人新世”的正式确立。他们正努力找寻GSSP(Global Stratpgraphic Section and Point, 全球年代地层单位界限层型剖面和点位),俗称“金钉子”(Golden Spike)。如图4所示,GSSP清晰地界定了两个地质年代。年代久远的地层称为“阶”(stage)。阶展示了纪的部分,图中分别是古丈阶(Guzhangian)与鼓山阶(Drumian)。两阶的分界点是三叶虫化石(Trilobite Fossil)。这大概是5.04亿年前的事了。人新世工作组现在致力于为“人新世”寻得一个最佳的“金钉子”,这至少还得两年时间才能达成一致。可是,不论地质学家们做什么,其他学科已经在用“人新世”的术语了。上万篇学术文章引用了“人新世”。无论是人文科学、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都能看到“人新世”。令人意外的是,“人新世”出现频率最高的学科竟然是文学和哲学。学者们经常不那么正式地使用这个词汇。这一点在文学领域尤为突出,“人新世”被用来表示“现今”或“气候危机”。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人新世”越被不同科学及学术学科泛泛使用,其界定就会越模糊。我希望地质学家能在根本上将“人新世”正式确立,且附以精确的定义。只有这样,“人新世”才会更加实用。
界定两个地质年代
联合国发布的《2020年人类发展报告》(2020 Human Development Report: The Next Fronter: Human Development and the Anthropocene)已采用“人新世”这一说法。我认为,无论地质学家是否正式采纳“人新世”概念,它都会继续存在。“人新世”是21世纪迄今为止最重要的科学概念,对环境史而言也是这样。
小问答
问:您认为史学研究者应该怎样利用科学数据,而您又是如何获取到这些的呢?
答:历史学者应该与科学家积极合作。举个例子,大气化学家研究冰泡(ice bubbles)中的残留空气,历史学者能使用他们绘制的曲线。这样的信息不以书面记录为基础,但也有利用价值。正是在这种合作中,历史学家使用文献,科学家使用各类证据(冰泡等),联手创造了更全面、更准确的环境历史感。历史学家没有必要成为气候专家、大气科学家或遗传学家,他们只要参与其中,理解专家学者所做的工作即可。我本人没有自然科学背景,但我经常和科学家一起工作。
问:您为什么不认为1492年是“人新世”的起点?
答:支持1492年为“人新世”起点的学者是基于这样一段史实:1492—1600年的美洲人口大灭绝使得植被在全美洲疯狂生长,进而影响到了全球的大气成分和气候。美洲土著确实经历了大灭绝,1492—1600年的人口数量减少了九成。但这些学者没有考虑到那时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口正在高速增长,使更多的二氧化碳排放到大气中,足以抵消美洲人口大灭绝对大气成分的影响。最重要的是,美洲当时经历的事情更为复杂,1492年以后羊、牛、马等新物种陆续进驻美洲大陆,即便人类的耕作活动较少,食草动物还是相当程度上阻止了森林生长。
问:您如何看待人文学者对“人新世”研究的贡献?
答:不止环境史学者,所有的历史学家、文学家、哲学家以及其他人文学者都可以为推进“人新世”概念作出贡献。他们在学术工作中也是这样做的。之前我说过,“人新世”的概念实际在文学和哲学领域用得最为频繁。人文学者可以用自己的能力和方法来构建关于“人新世”的有说服力的叙事。考虑到全球环境变化的规模、速度和范围,这实际上是一种道德责任。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梁光严 张南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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