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过庭《书谱序》对“贤达兼善”说的阐释推进

2025-03-10 作者:王冬亮 来源:《美学研究》2024年第4期P95—P107

微信公众号

分享
链接已复制

摘  要:孙过庭在《书谱序》中驳正了前人对钻研书法这一行为的偏见与误解,并借助儒家经典与老、庄等道家的思想资源,提出研习书法可以体道、行道。同时,他的社会身份与平生际遇,也使其对学习书法者应当“贤达兼善”的传统观念进行吸收并作出新的阐释,拓展甚至修正了“贤达”的范畴,即不以门第显贵、仕途通达的主流庸俗标准定论,而以人物的实际才德为标准。孙过庭着重肯定了“贤”的意义,并认为“贤者”不必然是“达者”,这在当今仍然有现实启发意义。

关键词:孙过庭;《书谱序》正名;贤达兼善

作者王冬亮,中国美术学院视觉中国协同创新中心讲师(杭州310002)。

  孙过庭(约646—690),名虔礼,字过庭,富阳(今浙江富阳一带)人,一说陈留(今河南开封陈留镇)人。他自称“吴郡孙过庭”,当是以郡望而言。他是初唐时期最著名的书法理论家,也是最卓越的书法家之一。由于他生前只得到从八品的率府录事参军职务,且中岁遇暴疾而卒,交游未广,史籍中几无信息留存。但是,孙氏对六朝书学的总结与理论推动深为世人认可,《书谱序》则是他留在世间的艺术与理论双璧。 

  对于书法一艺而言,古人习惯以“贤达兼善”论之。此说本自有其正面的合理意义,但在现实历史中,“贤达”的意义常被解读为“贤”而能“达”,更有甚者将其解读为世俗化的门第高贵、任官显达。孙过庭一生中即出现了因其身份低微而被高门率意批评的情况。孙过庭在唯一留存于世的文章——《书谱序》中,着重论述了所谓“贤达兼善”的意义,以阐明学习、研究书法的合理性。而在此之前,必先说明书法本身的价值,若其本身无价值,则“兼善”此道的意义亦不存在。故本文分为三部分,首先论述孙过庭《书谱序》的文本义理,辨析其如何为书法价值正名,然后具体论述其对“贤达兼善”说的阐释推进,最后对其个人的身份困境与阐释契机作出补充。 

  一、孙过庭《书谱序》对书法的正名 

  在孙过庭的《书谱序》中有一段内容,专门阐发了研究书艺者的行为合理性与书法的地位,其文曰: 

  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味钟张之余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 

  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 

  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豪芒。 

  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不傍窥尺牍,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杨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乐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定礼乐,妙拟神仙,犹埏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与? 

   对于书法与人的关系,尽管汉晋以降也有人提及“微需留意”,但《书谱序》中的这段文字,仍是现存书学文献中首次集中而专门地讨论书法价值问题的。这段文字,分为以下四层意思:第一层,自“余志学之年”到“无间临池之志”,开宗明义交代了自己从十五岁始,直至往后的二十多年,一直心存习书的志尚;第二层,自“观夫悬针垂露之异”至“非力运之能成”,主要铺陈书法意象之丰富广大;第三层,自“信可谓”始(实际上,这一句应该和“同自然之妙有”一句以下合在一起看,是承上启下的部分)至“殊衄挫于豪芒”,从意象之妙推回到心手之妙,既是说得此妙时道理上的应然状态,也是对书写者工夫上的要求。这一层仅仅四十字左右,但意思是独立且重要的;第四层,自“况云”止于“岂徒然与”,重提汉代以来“贤达之兼善”的论调,在全文中对此论进行评价,并作了意义上的改写、推进与显扬。从破斥前说的内容上看,第四层又可以分为两小层:自“况云”到“不亦谬哉”是驳不习书者与傲慢者,自“然君子立身”以下驳持“小道不为”论者。 

   从第一层看,现存文献中,善书者主动提出自己留心翰墨并且下过累年工夫的人,在孙氏之前非常少见。在传为王羲之所作的《题卫夫人〈笔阵图〉后》中,有“予少学卫夫人书,将谓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见李斯、曹喜等书……遂改本师,仍于众碑学习焉……”一段文字。《书谱序》中说“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点画湮讹。顷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当是孙过庭推测旧题卫夫人所作的《笔阵图》可能本是王羲之撰写的。《书谱序》后文又说“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但孙氏未提及王羲之在卫夫人《笔阵图》后的题跋。今本所见的所谓卫夫人《笔阵图》,源自张彦远的《法书要录》一书。从所谓的“王羲之题跋”来看,倒似乎是王羲之自述了学书路径。余绍宋《书画书录解题》认为此文本当是六朝人托古而作,若是,则六朝人已有托名贤者之言,而道出学书需要处处留心且精进不懈的见解。 

  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坦承了自己喜好书法的情形:“吾幼承门业,加性爱重,所见法书亦多,而玩习功夫颇至,遂不能佳者,良由无分故也。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颜之推性喜书法而自以为“不能佳”,是其天分所限造成的。但是他同时提醒后人,书艺的才能不要表现得过于出类拔萃,以免因书见劳而辱。反观孙过庭在自述学书经历时,却没有刻意抑制书法才能的意思,这与他对书法之“用”的理解有关。 

  第二层是对书法意象的描写,如蔡邕《九势》、成公绥《隶书势》、卫恒《四体书势》、索靖《草书势》、杨泉《草书赋》等文中对这一话题都有充分的表述。不过,因为这些铺陈描述的语言都是类比、启发式的,所以可拟之事象难以穷尽,以至于实际的写作只可能“略举大较,仿佛若斯”。有学者从语言文字渊源的角度指出,孙过庭的很多用语继承于前人,此段之“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很有可能来自梁武帝《草书状》中的“状云山之有玄玉,河汉之有列星”。这一比较与发现是具有重要意义的,一方面揭示出孙过庭所关注的书学与文学的文本范围,另一方面也见出他传承前人部分的具体情况。 

  第三层言书法与人的关系,在人的因素上强调“心手合一”,人的智慧使得巧艺充足展现。从这个线索也可以推论出,在孙氏的心目中,善书者的形象并非凡庸,而必定是贤达智慧之人。西晋索靖《草书势》云:“于是多才之英,笃艺之彦,役心精微,耽此文宪。守道兼权……著绝势于纨素,垂百世之殊观。”而传为卫夫人所作的《笔阵图》中也有“自非通灵感物,不可与谈斯道矣”之叹。可知,先唐已经出现了将书艺与杰出人物相关联的理路,这一系列言说与书法“不足学”之说形成对抗。 

   第四层的第一部分,即反驳他人引班超与项籍的话语以为书法“不足学”的立场。实际上,前人以这两个例子贬低书法,认为其“不足学”,也是完全不足据的。《后汉书·班超传》中言,班超“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永平五年(公元62年),其兄班固被征召任校书郎,班超遂与其母移居洛阳。由于家境贫寒,他只能靠为人抄书来赚取家用,“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间乎?’”为人抄书与书法本没有必然的联系,书法与写字自非等同的概念,混迹凡庸才是班超所不取的。与班超毕生的功业——官西域都尉、封定远侯相比,佣书当然是卑微的,甘于佣书就更加等而下之了。项籍的典故出于《汉书·陈胜项籍传》:“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去。梁怒之。籍曰:‘书足记姓名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耳。’于是梁奇其意,乃教以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项籍不学书与书法亦无关系,此处的“学书”是指识文断字而已。所以,这一段中的两个反面例子实际皆为错置,其概念并不对等,既不是艺术的角度,也没有学理性可言。 

   第四层的第二部分,是假设他人引用扬雄的话来诘问。扬雄的言论源自《法言·吾子》:“或问‘吾子少而好赋。’曰:‘然。童子雕虫篆刻。’俄而,曰:‘壮夫不为也。’或曰:‘赋可以讽乎?’曰:‘讽乎!讽则已,不已,吾恐不免于劝也。’”孙过庭《书谱序》的写作,深受曹植文艺观念的影响。曹植《与杨德祖书》中有一段为辞赋地位辩护的文字:“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吾虽薄德,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此要之皓首,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之知我也。”曹植当然也将建功立业放在首要的位置,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此机会,即便是君王也不必然能够有所建树。写作辞赋未必只是一项不足道的技艺,实则也上通于《诗经》的传统。再则,建功立业若不能成就,尚可以立德、立言,以辞赋为一家之言来影响后人。 

  孙过庭对应扬雄话语的诘问,举出了两类人物形象。一类是对弈者,如《世说新语·巧艺》中有“王中郎(王坦之)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另一类是垂纶者,如《汉书·叙传上》:“若夫严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澹泊,归之自然。”颜师古注:“严,庄周也。”孙氏用的当是泛指的意思,即指那些不能为世所用的人物,或者本来就无心用世的贤人。由此,孙氏吸纳了上文中扬雄式的应对方法——正如许多传统儒家人物选择的那样,在“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的境况下,“成一家之言”以待来者。并且,孙氏也明显吸纳了道家的生存观念,以此腾出了为书法正名的空间。他将“功宣礼乐”与“妙拟神仙”并置,即此综合观念的体现。最终他提出,学书之人应当“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 

  二、孙过庭对“贤达兼善”说的阐释推进 

   书法是在文字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所以最初对书法的叙述离不开对文字的叙述,而古代的论者在追溯书法源头的时候,往往将两者混同为一。这种混同一方面基于小学家即善书者的事实,另一方面也出于对经学的借重。自汉代以来,小学附庸于经学,从而也使文字取得了特殊的地位。《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汉书·艺文志》记小学十家,四十五篇。这些文本,既是识字之书,也是书写规范的参照正本。其中的《仓颉篇》《急就章》诸篇(汉初,闾里书师合并了李斯《仓颉》、赵高《爰历》、胡毋敬《博学》三书,作五十五章,每章六十字,总名《仓颉篇》),从今天的考古发现与法帖传统来看,对书法发挥的作用尤其直接而明显。文字的价值在于通经与经世,因此文字及其书写主要是被作为手段看待的。汉人已经体察到了书写的美感,所以《汉书》里记载了汉元帝“多材艺,善史书”,孝成许皇后“善史书”,张安世“善书”,严延年“善史书”等内容,《后汉书》中也记载了章德窦太后“年六岁能书,亲家皆奇之”,和熹邓皇后“六岁能史书……家人号曰‘诸生’”等情况。显然,这些人并非经学的研究者,或者精于字学的博学之士,所谓“善书”,即是从能识文断字以及书写美观的角度来讲的。 

   从后来被传统书法史列入的汉代书法家情况来看,如曹喜、班固、徐幹、崔瑗、崔寔、张芝、张昶、罗晖、赵袭、苏班、蔡邕等,主要都是门庭显贵者或博学之士,最理想的情况就是两者兼之,即所谓“贤达”。随着这种社会认同的普遍化,置书法于普遍社会人生总体的价值中来估衡其轻重,得出“贤达兼善”的结论,是符合常理的。赵壹在《非草书》中批判草书现象时,仍先称梁孔达、姜孟颖为“彦哲”“二贤”,也褒奖了张芝《与朱使君书》中的大义——“称正气可以消邪,人无其衅,妖不自作,诚可谓信道抱真,知命乐天者也”,又说“夫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最后点出他们是“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所以,《非草书》并不见得要完全抹杀草书,其真正的主旨,是要警醒士人维护其立身的根本。对于“贤达兼善”的现象,赵壹并不从根本上反对,但提出要防范其对普通人的误导。他对实用意义上的草书也不反对,而是反对“专用为务”的学草书者。 

   但是,历史并不是按照赵壹的理想发展的,尽管在汉末以后,历六朝而唐,以观赏、寄怀为价值的书法发展出了真实且宏大的空间,但赵壹式的批判理念却依旧悬在主流文化的头顶。不独书法如此,其他诸艺皆然。只要观察从《汉书·艺文志》到《新唐书·艺文志》的部属情况,即可知经术为本、文艺为末的主流官方思维模式之一贯性。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对于士人通晓音乐也有一番看法:“《礼》曰:‘君子无故不彻琴瑟。’古来名士,多所爱好。……唯不可令有称誉,见役勋贵,处之下坐,以取残杯冷炙之辱。戴安道犹遭之,况尔曹乎!”对于已经是高门贤达的人士来讲,他们没有以技艺求进的压力,担心的问题就变成了不可过精而成名,以至于引来劳役之辱。他们也担心艺名掩盖了功业,所以颜之推说“王逸少风流才士,消散名人,举世惟知其书,翻以能书自蔽也”。这种观念一直到晚清民国时期也一直存在,如高步瀛在《魏晋文举要》中,对所收王羲之《遗殷浩书》作出评论时,仍言他有经世之才而不为时所用,文章高洁又被书名所掩。 

  孙过庭在《书谱序》中屡次提到“贤达”及其类似观念,以他当时的身份撰写此文,心中不可能对“若官未通显,每被公私使令,亦为猥役”之类的观念没有顾忌。所以他文中有“至于王、谢之族,郗、庾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等表述,说明他对才位优先于技艺传统的部分接受。又孙氏所引的王、谢诸家,是以门第约略论之,在门第的基础上,时人仍有世俗官职位阶的议论。虞龢《论书表》曰:“又是末年遒美之时。中世宗室,诸王尚多,素嗤贵游,不甚爱好,朝廷亦不搜求。”王羲之晚年致仕后,权贵们对他的书法也不再重视。 

   孙过庭的“贤达兼善”说,包含了儒家知识分子应对运蹇道阻的普遍方式以及道家的生存态度,其遣词还大量化用老、庄的语言。除了“妙拟神仙”之外,“埏埴”喻出于《老子》第十一章,“工炉”喻出于《庄子·大宗师》,“推移”似出于《周易·系辞上》“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周易》虽被归为儒经,但同样也是道家、道教的经典),“糟粕”喻出于《庄子·天道》。但孙氏的主要思想,依陈子昂所言“君不惭于贞纯,乃洗心于名理”,则服膺儒家学说。他在《书谱序》中将最高的书法境界归结为“文质彬彬”“不激不厉”,此亦儒家之文艺理想。世俗意义上的“贤达”,必以高门、高位论之,而儒家经典则指出应当以德、学而论。因其志于道,故正如《论语·里仁》所云:“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贫病不能挫其志。至于是否为政,仕宦之途本有诸多客观条件之限制,而从行道的角度讲,个体德学的精进也是为政的一部分。《论语·卫灵公》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为政不但关涉国势是否可行,还涉及个人的遇与不遇,此类条件的耦合,汉人王充于《论衡·命义》论说尤为充分。至于书学的意义,正同音乐的意义一样,可以起到辅助教化的作用,所以孙氏亦言“功定礼乐”,推行“文质彬彬”的书学风气,同样是儒家行道的一种方式。故贫寒困顿不影响其为君子,对书法的追求不但无妨于行道,而且有“执今之道,以御今之有”的现实价值。此说合于李唐王朝开国的政教需要,也正好在儒道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 

   而从道家的角度来看,其本就不认同儒家的为政理念,更遑论求仕禄于此中。就儒家而言,耽于技艺非君子所当为,但并不意味着技艺本身是简单易解的。儒家对技艺的合目的性要求,客观上也牵制了艺术的发展面向。孙氏在《书谱序》中对王羲之书《黄庭经》的评价实际上已经越出儒家的标准,所谓“《黄庭经》则怡怿虚无”。《黄庭经》本为道教经典而非道家之旨要,但彼时两者并不作严格区分。《庄子》中多有涉及技艺者,如“庖丁解牛”“佝偻承蜩”“北宫奢铸钟”三事,皆涉及技艺与体道之关系。《书谱序》云:“《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又杂以宇宙论之观点云:“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此为体察天道的路径,溢出儒家与现实政教的范畴。由此,书法的价值在另一维度上得以上升。而对《周易》的推尊,则在最大程度上统摄、调和了儒道两家的矛盾。不过,孙氏并未展开对于易理的正面论述,所以亦不宜作过度推论与阐释。今人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中,始正面而系统地论述庄子所追求的道,“实际是最高的艺术精神,所以庄子的观物,自然是美的观照”。孙氏所处的时代,并不能有此理路的觉解。然而,这种儒道之间、个人进退之间的矛盾与空隙,他们却并非没有体验。 

  反观孙过庭的写作,他从儒家“辅助礼乐”的角度与道家“体道”的角度出发,为书法的正当性争取到了空间,也缓和了学书者的社会身份焦虑。由此,“贤达”一词的意义也就被拓宽了,它不再只是博得官位名声的代名词,而同样可以指代胸怀天下的寒士、避时不出的才俊与不求世功的隐逸高人。 

  三、孙过庭的身份困境与阐释契机 

   孙氏这种思想的强烈表现,与他自身的社会身份有很大关系。主流的官方立场是“自上而下”来看待治平之道与技艺的,而作为具体际遇的个人视角却往往相反。陈子昂是孙过庭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从陈氏的《率府录事孙君墓志铭》与《祭率府孙录事文》,我们可以看到孙氏坎坷的人生遭遇。陈子昂认为,孙过庭是“有唐之不遇人也。幼尚孝悌,不及学文;长而闻道,不及从事。得禄值凶孽之灾。四十见君,遭谗慝之议。忠信实显,而代不能明”,“陻厄贫病,契阔良时,养心恬然,不染物累。独考性命之理,庶几天人之际,将期老而有述,死且不朽”。又云,“如吾子良图方兴,青云自致,何天道之微昧,而仁德之攸孤”,可知孙氏的仕途很不顺利,他本来也有用世的愿望,欲以个人的才干与德行有所建树。陈子昂与孙氏相识时,孙氏四十岁,已经去职而落入贫病之困境。在落魄中的孙氏致力于性命之学,自期能够在晚年立言著述以名世,但最终“遇暴疾卒于洛阳植业里之客舍”。孙过庭在《书谱序》的末尾写道:“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观省”,合以全文的论述,亦可谓“体大虑周”,可见他的用心著述。在贫病失意中写出如此至论,实使人惊叹唏嘘。 

   刘涛在《中国书法史·魏晋南北朝卷》中有“南朝寒门书家与士族书家”一节,叙述了“寒门书家”这个群体,这些人一部分是以吏能入仕且善书,另一部分是由善书而入仕。他又引用王瑶《政治社会情况与文士地位》一文,以书法与文学作为对比参照,提出一个精辟的观点:“因为一个寒士如果把文义当作进仕的手段,则他的作品一定须受到大家的称赞,那他就不能不用心摹学当时一般的作风和表现内容;也许他的诗文比别人的还好,但他只能追随而不能创造一种新的潮流,因为他的身份资望都不够。”孙过庭一生以王羲之书法为旨归,与李世民、虞世南一班君臣所倡者是一致的。他是否也考虑过以此而谋求干禄?或许在他求仕、初入仕途的时候,确有过这样的考量,此亦聊备一说。而从结果看,《书谱序》的写作完成,使他在初唐“崇王”理论建构中斩得头筹。从刘宋至初唐,“四贤”——张芝、钟繇、王羲之、王献之的位次先后几番变动,而其间的褒贬扬抑,或依时风、或依帝王爱好,皆未形成系统的说理。而孙过庭不但整理出前人的主要论述并作出批评,又推定了独尊王羲之的理由。在此基础上,孙过庭构思了学习王羲之楷书、行书、草书三体的方法与进阶。显然,他的思考超越了前辈与同侪。 

   孙过庭书学思想糅合儒道两家形态,有其现实的社会基础。道家的典籍本是很多古代士人经常讽诵的,在孙过庭生活的唐初,却还有一层使得士人留意道经的动力。自李唐建立以来,唐高祖李渊对道教大力提倡,并且明确规定了三教位置先后。其《先老后释诏》曰:“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老先,次孔,末后释宗。”唐高祖之所以对老子如此借重,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要用其对抗门阀士族的门第压力。这一认道教为皇家宗教的政策也为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继承,唐高宗为老子上尊号曰“太上玄元皇帝”,以《老子》为上经,令王公百僚皆习,在上元二年(675)开始“便令士子加试《老子》”,仪凤三年(678)下诏曰:“自今已后,《道德经》并为上经,贡举人皆须兼通。”庄子被托为神仙始于东晋南北朝,东晋末灵宝道经《敷斋威仪经》称其为“南华仙人”。唐初著名道教学者成玄英为李世民所推崇,加号“西华法师”。成玄英特重《道德经》与《庄子》,著《老子道德经注》二卷与《南华真经注》三十卷等。老子与庄子的著作本自汉魏以来多有习者,而在唐初的时候其地位被大大提高了。老子与庄子的书,起初并不是谈论神仙的著作,但在孙过庭所处的时代却有着明显的神仙色彩,所以《书谱序》“正名”论部分在修辞上表现为“妙拟神仙”。 

   孙过庭《书谱序》的具体写作,有较为成熟的文学史与书学史作为借鉴。如前所述,曹植撰《与杨德祖书》,回应扬雄以辞赋为小道的思想;曹丕《典论·论文》中也把文章看作“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视文章为重要的功业,“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反观《书谱序》的写作,在问题意识上极有可能受到刘勰《文心雕龙》的影响,《原道》一篇中,刘氏开篇即言“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又曰,“辞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在这里,刘勰把“文”的概念扩大化,并且与“道”产生联系。此书在唐初引起过士人关注,姚思廉《梁书·文学传下》与李延寿《南史·文学传》皆有其传,卢照邻在《南阳公集序》中说“近日刘勰《文心》,钟嵘《诗评》,异议锋起,高谈不息。人惭西氏,空论拾翠之容;质谢南金,徒辩荆蓬之妙”。卢照邻与孙过庭的挚友陈子昂为故交,今尚存卢氏《送幽州陈参军赴任寄呈乡曲父老》一诗为证,孙过庭的生卒年又与卢照邻较为接近。从《书谱序》全文的安排与论述的观念来看,似可确定孙过庭受到《文心雕龙》的影响。按《书谱序》全文,从行文可分出连续的十二个理论命题,笔者总结其理论类目,依次为“四贤”“志学”“述古”“体性”“辨缪”“情采”“总术”“程器”“拟察”“骨气”“通变”“知音”,十二类问题之后,文末有“序志”。此处不详细展开。 

  结语 

   古代知识分子以文艺行道的传统,使得官位未显的孙过庭在自我身份认定中,仍然可以视自己为“贤达之士”以安身立命。这种“贤达”的价值不是指一般社会意义上的成就,而是其文化生命在文化历程中的“禄位”。在唐人李翱、韩愈首倡道统观念、两宋诸子建构新的儒学系统之前,政治平民化与对个人独立精神价值的追求尚未凸显,文人不依靠权力机制而立命的意识虽然时有闪现,但始终为现世的层级结构所压抑。孙过庭对自己在艺术上取得的成就是有清晰判断的,据其《书谱序》中所自述,“余乃假之以缃缥,题之以古目”,最后竟然使得那些趋炎附势、叶公好龙之徒误以为古人剧迹并大加赞赏。而高门士族对他的偏见与漠视,使他在苦闷中竭力坦诚了自己的想法,写出了堪比曹丕《典论·论文》、宗炳《画山水序》、王微《叙画》等在诗文、绘画领域颇具高度的篇章。他对书法史传统中“贤达兼善”说意义的积极调整、补充与发挥,于今天依然有现实价值。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莫斌 常达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苏威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