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像小说呈现的口述历史

2024-10-22 作者:王沂 来源:《美学研究》2024年第2期P92—P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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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图像小说作为一种相对小众的文艺形式,与口述历史有着诸多学理与气质上的耦合,不少优秀的图像小说作品正是基于口述史转换而来。它既是根据口述史文本而展开的内容提炼、情节编排、形象创作与形制设计,也形成了一种图像证史的新表征和新解释。通过考察这些“画出来的口述史”,或可在图像、口述、文字的维度上,分析这种可视的叙事史所形成的面貌特征和创作要求,及其对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脉络的传承和口述历史学术理路延展的重要意义。

关键词:图像小说;口述历史;图像证史

作者王沂,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与科技艺术学院讲师(北京100102)。

  口述历史通过记录鲜活的个体经历来呈现时代变迁,它归根结底在于记录人的生命样态。长期以来,各类纪录片、访谈实录和非虚构性写作是口述历史相对固定的成果形式,它们依托图、文、影、音的档案化处理,以内容的全面表述为诉求,形成了一套专业口述史的标准输出。但是,这也意味着口述历史的内容与结果虽然千差万别,呈现方式却难免千篇一律。 

  “千载寂寥,披图可鉴。”南朝谢赫在《古画品录》中言简意赅地表明,绘画担负着为历史输出图像的重任。作为一个独立题材门类流传至今的“历史画”正是缘起于这一思想。只是,无论古今中外,在这类基于文字史、精英史而形成的画面中,复杂历史事件的若干要素被凝结于一个典型化的瞬间而难免出现偏颇与局限。同为参与和创造历史的普通人通常只是画面背景中的虚影,甚至毫无踪迹。如果说口述历史让普通人拥有了青史留名的机会,那普通人是否也能获得图像撰史的契机呢?图像小说给出了新的答案。 

  一、基于口述历史创制的图像小说类型 

  图像小说虽然带着“小说”二字,但并非真的小说,而是一种具备高度纪实性和叙事性的图画创作方式。它主要依靠图像而非文字来对相关历史信息进行陈述表达,图为主,字为辅。自1978年威尔·艾斯纳(Will Eisner)在《与上帝的契约》封面上首次使用“graphic novel”(图像小说)这一称谓后,图像小说的概念渐趋成型。 

  细数图像小说创作史和当前最具权威性的“艾斯纳”奖、“安古兰漫画节”大奖的问鼎作品后,我们不难发现,图像小说领域的代表作品几乎都是基于口述历史创作而来,形成了一种可视的叙述史。从具体内容上看,图像小说的题材类型划分也与口述史的主题分类和问题意识高度契合,基本涵盖如下六个领域。 

  第一类是描述普通民众的人生史,或者特殊群体和边缘人群的生命经历。这类作品多是围绕人生轨迹展开平铺直叙的图文描述,由日常琐事串联起整个作品,在故事情节上没有太大的起伏跌宕,多以原生家庭的生活和情感经历为背景展现个体的生命状态,在呈现视角上自述与他述并用。例如《我的母亲心真》《蓝色小药丸》《孤独患者》《虽然等的不是你》《亲爱的斯嘉丽:我的产后抑郁经历》等。 

  第二类可概括为时代变迁与家国命运。它们在第一类作品的基础上,更希望通过具体的个人视角反映其所属的家庭、社群、民族、国家所经历的重大历史事件和社会变迁。这也是各类评选中获奖频次最高的题材类型。例如《鼠族》《尽力而为》《从小李到老李》《我们这一代》《伤痕》等。 

  第三类是对具体事件的描述与呈现。这类作品的空间和场景调度相对简洁,通常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对事件经过的全流程展开细致表述,同时会拿出较大篇幅表现主人公的精神波动和内心想法,旁白所占比重较大。例如《第111天:人质手记》《31》等。 

  第四类是对某一特定区域的游历进行展现,可谓一种“公路片”的意象。这类作品大多以时间递进为线索,以“事的相续”的方式讲述自己在特定地域的生活经历,通过平凡琐事的描绘,展现不同地区的风土人情、地域政治和文化环境。例如《缅甸小日子》等自传体式的旅行图像小说就是基于“无国界医生组织”的工作而创作形成。 

  第五类是以一些相对冷门的历史人物为对象,基于他们的口碑史展开相关经历的讲述。在具体的呈现方式上,经常在自述与他述中来回调动。例如以战地摄影师罗伯特·卡帕的视角叙述其生平的《卡帕:战地流星》,介绍美国黑人民权人士范妮·劳·海默生平经历的《自由之声》。有关他们口碑史的描绘为我们提供了看待某些特定历史事件的别样视角。 

  除却上述五种类型之外,还有一类相对独立的非虚构性作品。尽管没有明确提及内容来自哪位具体的讲述者,但作者也会根据诸多历史研究和对象访谈进行创作,并且依旧安排书中主人公以口述的形式贯穿全书。这些作品普遍以第一人称展开叙事,强调画面中叙述的既视感。例如《漫画之王》《等待》《建筑师》《波丽娜》等作品都选择借助主人公的对话或旁白的方式来对相应的人生经历和国别历史展开图像叙事。 

   上述分类主要基于口述历史的视角,对纷繁的图像小说创作展开一个大线条的归纳。用图像小说展现口述历史的结果就是画出讲述者的叙述内容,画出这段记忆产生与表述的过程。实际上,这其中很多作品是横跨了多个主题领域的。而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有的是艺术家作为亲历者,展开自传体绘画叙事;有的是艺术家作为改编者,基于他人的口述史结果或自传性文本进行整编和图绘;有的是艺术家同时就是口述历史的采访者,在完整呈现讲述者经历的基础上高度还原了访谈过程,甚至将讲述者的表现和自己访谈时的心路历程予以同步呈现;有的是艺术家采用“口述史套口碑史”的模式,在展现核心内容的同时也将自己如何发掘这段历史的经过一并呈现。作者也从传统意义上单纯的图像绘制发展到编绘,乃至采、编、绘于一身。但无论创作者的角色如何改变,基于口述历史进行的图像小说创制,核心还是在于从文字向图像的转换。 

  二、如何将口述历史结果进行图像转换 

  口述历史是由一个个故事或一件件事情组成的叙事。既然是叙事,也就可以更进一步地细分为叙述内容、叙述话语、叙述动作。口述历史从文本向图像的转换,就要从这三个角度展开具体实施。 

  (一)叙述内容 

   叙述内容,就是指讲述者不同主题的人生经历。因此,作者需要对大体量的叙述内容进行凝练概括,以获得图像转换所必需的文字脚本。文字脚本大多要由讲述者的核心陈述或其口述中所提及的人物对话建构而成,单句话的篇幅不大,却无一不是体现其历史内容的点题之处。这就需要图像创作者从口述访谈者变身文字编辑者,在面对讲述者海量的生平经历时抽离出叙述线索,进行内容上的分期,并对提及的相关史实鉴伪存真。同时,还要将口语化的、分散性的段时间叙事,凝练成由若干情节点或关键意象所构成的、具有清晰叙事逻辑和明确故事主干的点时间叙事,并基于这些特殊时刻向观众描述这个人及其经历的特征。精炼后的文字脚本需要忠实涵盖讲述者所表述内容的各要素各环节,可以作叙述条理逻辑的归纳,可以有篇幅规模上的精减,但不能以创作为导向,对内容进行颠覆性修改和附会。也就是说,无论如何编辑,保留下来的若干时刻依然能串联起讲述者的全部叙述内容。 

  在此基础上,创作者需要明确,是采用以时间递进为导向的“线性叙事”,还是采用以关键意象为导向的“情节叙事”,抑或是用二者结合的方式展开内容脚本的分段。这同时也是对讲述者口述历史内容章节的划分,是目前图像小说创作中较为常见的内容编排方式。与此同时,图像作者还应对讲述者的话术套子、比喻修辞、讲话习惯、象声词、拟声词、方言俚语等语言要素进行取舍。这些要素通常不发挥承载实际内容的作用,但它们恰恰是口述历史生动性和现场感的体现,同时也是讲述者人物性格特点的直接表现。 

  当然,上述这些对原文抽离、集中、概括的做法并不都被人所称道,有观点认为,这些方式已经超越了口述史本身的形貌,进入到一种文学再加工的层面。但应该指出,这里的“文学再加工”可谓一种戴着脚镣的舞蹈,它的本质或着眼点并不是要体现文学作品中的起承转合,而依然是口述历史的“事的相续”以及口述本身的特性。这实际上是为叙事话语的选择即图像语言的选取进行了原始母本的准备。一般来说,文字性的叙述内容越少,对画面感的要求就越高。 

  (二)叙述话语 

   叙述话语是使故事得以呈现的陈述语句本身,在图像小说创作中,就是怎么画的问题。原本的文字在这里要被更为直观且丰富的图像所替换,这是转换中的难点,也是最终的归宿。图像作者正是要借助图像的叙述话语,来承载和表现文字性的叙述内容。通过视觉向观众呈现一段经历,传递一种理念,用最简明的方式将观众带入其中,使其对一个陌生的他者产生整体的认知与共鸣,甚至诱发观众重新用语言描述的冲动。需要注意的是,与文字流畅的线性叙述不同,图像所表现的历史情节势必是跳跃式的,因为绘画是基于“点时间”的呈现。但是,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口述历史文本因口语叙事而导致的阅读冗余感,弱化了精简后文字衔接的生硬,更能突出整体叙事的框架结构。在这个过程中,不仅需要创作者由历史思维向图像思维的转变,也需要形成一套与之匹配的新形态的叙述话语,也就是形象、风格、视角、节奏的系统构思和设计。 

  图像小说的设计首先在于形象的塑造,涉及人物形貌、时代环境、物品陈设、自然景观等面貌性要素。人物形貌不仅指讲述者或主人公的模样,也包括讲述者所属时代的群像塑造。图像作者要站在讲述者的角度,通过推敲表情、动作、形态、衣着、年龄等要素,对处在不同时代环境下的人物形象和精神状态展开恰如其分的设计。而口述中提及的场景环境都是时代特征、地域特色的直接表征。一张承载丰富要素与信息的图像正是一个历史瞬间的定格,也是一段历史的切入点。对口述历史形象的设计本身就体现出了图像作者不同的创作风格。 

   这里的创作风格又可以进一步具体到对光源氛围、色彩色调、材料媒介、明暗关系等要素的调度与塑造。口述历史的画面风格与氛围营造,是对讲述者所谈经历的整体视觉概括,是对口述历史气质的衡量,给读者提供了先入为主的视觉经验和阅读作品的心理准备。比如,同为采用单色素描呈现盟军老兵二战经历的作品,《阿兰的战争》与《战俘营回忆录》的观看体验可谓云壤之别。前者追求老照片的怀旧视效,力图借助水彩晕染的诗意效果和富有空间纵深感的画面布局强调主人公个体的成长经验与阅历,因为主人公并未真正亲历战场上的血雨腥风;而后者则采用大量平面化的暗黑色块、密集的人群排布、逼仄的画面空间和红黑色的强烈对比突出主人公的恐惧、痛苦与压抑。实际上,这种黑白块面式的画面在描述悲惨经历或突出历史沉重感的主题时,向来是屡试不爽的风格形式。在选定与口述历史相契合的风格后,艺术家需要借助具体的技法开展图像叙述话语的建构,甚至很多既有的历史照片也可以作为“元图像”成为叙述语言的一部分加入其中。需要注意的是,与传统美术创作不同,口述历史题材的图像小说并不是嫁接在艺术家原有的创作风格上,相反,它需要的是艺术家根据内容、讲述者的性格与人生经历重新格式化自己的艺术风格和创作思路。风格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甚至一部作品中也可能存在着不同画风的切换。 

  如何在有限的篇幅空间里,将已经集合若干历史信息的戏剧性、叙事性的场景进行整体排布,就势必与视角的设计有关,它的背后是创作者对整个空间的环视想象,景别的近、中、远,视角的俯、仰、侧,这实际上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重新观看这段历史。视角的变换呈现通常悄然隐身于图像叙事的节奏与布局中,它不易被察觉,却在读者观感上发挥着重要作用。这也是反映创作者想象力与造型水平高低的重要指标。视角的选择是读者、作者与讲述者互为主体性的重要体现,而对视角的感知也最能体现艺术创作中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特质。 

  以上所有设计,最终都归结于对作品节奏的服务。节奏的体现源自整部作品的情节侧重、进度缓急、页面布局、图文关系等,它们构成了图像小说的视觉形制。文字字体大小的变化、象声字拟声字的字体字符设计、结构线对氛围的烘托影响、画框与图案的形状轮廓设定……一部作品的阅读体验是否舒适,能否赏心悦目就在于此。这其中既包括装帧排版设计的技术问题,也包括对人生史发展轨迹的整体节奏显现。疏与密、旷和缩,不同的人生阶段恰可以通过整体的视觉节奏把控予以呈现。图像小说叙事的单位是页,节奏既可以基于时间或线索顺序,也可以基于图像逻辑与空间布局诉诸于舞台感的凝结。每一页上的每一个设定都要为叙事主线服务,深入地表达核心意图。 

  (三)叙述动作 

  叙述动作是作为一种行为而存在的、支配叙述话语的叙述本身,表现为采访者与讲述者的交谈过程和问答实践,在图像上则表现为情景事实。口述历史所记录的并不一定都是社会现实,也包括对社会的想象;而口述也不单纯是普通的行为,更是一种特殊的表演。这是因为,即便再坦诚的口述历史交谈,问答双方彼此间也不能完全避免表演的色彩,肢体语言、面部表情、手势动作都使这一动作本身充满了刺激艺术创作的张力。因此,访谈过程作为历史事件也同样值得关注,它体现的是表述记忆的过程本身。 

  在惯常的口述历史呈现中,叙述动作始终不是重点。它通常作为纪录片的辅助要素出现,而在文本中则几乎难觅踪迹。访谈的内容无疑是作品转换的基础,而再现、还原甚至介入口述访谈的过程,则为受众获取访谈体验感提供了契机。在口述历史的图像小说创作中,由叙述动作而形成的叙事场景的还原,作为一种情景事实成为创作者极其重视的环节,并在不同的作品中呈现出不同的样态。在作品《欲望的德黑兰》中,作者全程将妇女们的叙述作为表现对象,呈现大家在叙述和听到不同事件后的肢体动作、神态表情。而在另一部作品《鼠族》中,作者将对父亲的访问与父亲的回忆口述动作合并在一起进行了绘制,这种做法其实借助了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段,在图像叙事上避免了各个故事之间衔接和转场的生硬,全书的结尾也收束于叙述动作的结束。 

  三、图像小说为历史呈现提供新的路径 

  根据上文所述,我们基本厘清了将口述历史进行视觉转换的创作理路。图像、口述、文字三者实际上都是人类历史的承载形式,图像对于历史表述的意义并不仅仅局限于辅助文字的阅读,也不单纯是艺术创作内的技术问题,而是一个整体的文化现象。如今在新文化史的兴起过程中,我们经常会提到它的“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叙述转向”(narrative turn)和“图像转向”(pictorial turn)。这背后的逻辑之一就是将图像与口述提升到与文字同等重要的地位,成为历史考据的对象。用图像辅助文字是“左图右史”的历史经验,用文字转换口述是口述历史的具体实践,而用图像描绘口述则是图像撰史与图像证史的鲜明表征。图像不一定都是艺术,而艺术则会借助图像的形式流传下来。 

  (一)“左图右史”传统的当代转换 

  中国史学素有“左图右史”的传统。唐代史书中便出现了“左图右史”的说法,宋代史学家郑樵在《通志》中亦言:“古之学者,左图右书,不可偏废。”又说:“图,经也,书,纬也。一经一纬,相错而成文。……古之学者为学有要,置图于左,置书于右,索象于图,索理于书,故人亦易为学,学亦易为功。”这说明,历史经纬是借用图与文的编织浮现于后人面前的。 

   然而,历史文字的记载无法取代历史图像所带来的视觉认知。具体于口述历史而言,采访者按照理性的逻辑结构用文字翔实记录讲述者的口述经历,并将其内容梳理成一个线性因果的时间链条,形成一套微观视角的历史叙述。但是,文字叙述显然不如图像再现更能直观地记录和反映讲述者的人生履历。因此,唐代张彦远在《叙画之源流》中就引用了陆机有关“丹青”和“雅颂”分界的观点来说明图像与文字的关系:“丹青之兴,比雅颂之述作……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画。”早在宋元时期,文本作品就已出现上图下说的“世相”形制,不啻为今天连环画概念的滥觞;而入明清后,书籍篇头又出现了便于读者理解与想象的主人公“绣像”,也有扩展描绘故事内容的图画,进而成为“全图”。康熙年间的《圣谕像解》就是通过“摹绘古人事迹于上谕之下,并将原文附载其后……且粗为解说,使易通晓。”在赫伊津哈看来,视觉图像是历史灵感的唯一源泉,历史意识是一种产生于图像的视像。因之,图文的互配实际是图、文、史三者的互补与共振。 

  正因如此,古往今来的美术传统就形成了专门的历史题材绘画,既有对人、事、物的即时性描绘,也有对既往历史的图画想象,横亘其中的是人们所持有的鲜明的历史意识。历史题材的绘画创作都必须面对两个问题:首先是对历史画性质的认识和与之呼应的史观的选择,其次是对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关系处理。口述历史题材的图像小说处于泛“历史画”的范畴里,接续在“叙事性绘画”的传统中。古往今来,无论是教堂的圣经故事壁画,敦煌石窟中的本生、经变绘画,还是家族宗祠或戏楼中的孝经图、圣迹图,或是20世纪风靡的连环画,都基于人类社会普遍贯通的视觉经验,也是传递历史信息、劝诫他人、享受视觉审美的具体方式。 

  图像小说正是对这一创作线索和观看体验的延续和创新,而且更容易表达和体现口述历史中“事的相续”的概念,可谓当下“左图右史”的新表征。但是,它又在关注人群、视角选择、价值判断、叙事思路、创作形制、风格手段等方面与传统的历史画有着显著区别。历史的变迁是一个自我超越的过程,这一超越的过程不应忽略那些处于边缘的人和事,而这些人和事却往往为历史惯常思路所忽略和摒弃。我们应当对个别的、部分的、精英的意志进行重新审视和定位,探寻并肯定处于边缘的普遍性的价值。在某种意义上,口述历史题材的图像小说关注历史上的边缘人群,而它自己也算是历史画范畴中的“边缘者”,梳理这类作品恰是以一种以边缘的语境观照历史的表现。 

  (二)图像撰史与图像证史的辩证统一 

  用图像描绘口述历史是图像撰史的鲜明表征,而在描绘他人经历的同时,其面貌特点为后人重新溯源时下的文化语境提供了原始材料,也间接呈现了自己的历史。这就是保罗·拉克鲁瓦(Paul Lacroix)所说的,艺术赋予其自身时代以生命,并向我们揭示这个(过去的)时代。无独有偶,18世纪中后期随着“图像证史”观念的兴起,图像作为证据在历史研究中的角色和地位也愈发凸显。哈斯克尔(Francis Haskell)围绕西方文艺复兴以来“图像对历史想象的影响”问题的讨论,对瓦萨里、温克尔曼、黑格尔、布克哈特、赫伊津哈等学者们从事图像研究的传统作了细致入微的梳理,提出新史学的重要特征就是将艺术风格视为特定民族、时代的社会与精神索引,并围绕如何才能准确地为历史著作配制图像的问题展开了讨论。 

   口述历史的结果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纪实性的口头文学表征。它所提供的信息不仅关系到以往发生的具体事件,还关涉到图像自身的构成中蕴藏着的时代信息。借助图像小说展开的对口述历史的视觉转换,本质上提供了一种关于口述经历和口述行动的可视的叙事史。葛兆光认为:“既然图像也是历史中的人们创造的, 那么它必然蕴涵着某种有意识的选择、设计和构想, 而有意识的选择、设计与构想之中就积累了历史和传统, 无论是它对主题的偏爱、对色彩的选择、对形象的想象、对图案的设计还是对比例的安排, 特别是在描摹图像时的有意变形, 更掺入了想象, 而在那些看似无意或随意的想象背后, 恰恰隐藏了历史、价值和观念, 于是在这里就有思想史所需要研究的内容。”因此,在图像小说作品中,我们既能看到主人公的过往,也能窥探讲述者与图绘者的当下。历史对当下的生活产生了微妙的影响,在作品中,图像撰史与图像证史也形成了合力与统一。 

  (三)教化基因的延续 

  观民风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早在20世纪初,鲁迅先生就认为连环画是端坐于“艺术之宫”里的正统形式,并号召当时的青年人能够像研究欧洲名家的作品一样看重对连环图画和书报插图的研究,尤其是中国旧书上的绣像和画本。茅盾先生也曾认为连环画“是最厉害最普遍的‘民众教育’工具”。连环画在它风靡的那个年代曾是开启民智的重要途径,影响和形塑了很多中国人的审美旨趣、历史认知。 

  今天,图像小说或许已不需要像当年的连环画一样,承担起教育民众的重任,但其历史认识与艺术陶冶的功能须予以重视。美国斯坦福大学历史学教授托马斯·穆兰尼(Thomas Mullaney)自2017年开始就将图像小说纳入自己的教学之中,并于2020年专门开设了“透过图像小说看世界历史”的课程。穆兰尼将图像小说与档案资料、史论结合起来考察18世纪至今的世界史。人类历史不仅包括时间线条上一个又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也涵盖人们在这些事件中经历的普通、平凡的时刻。图像小说能够捕捉到历史的多维性,这让它不只是单纯的图画作品,更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教学和研究工具。它能在一两个场景里展现历史事件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比上万字的论文或自传迅速得多。这可以激发学生批判性地思考他们的社会角色和历史责任,更加直观地向人们表现个体与时代的命运流转。 

  (四)作为一种中间性载体的艺术形式 

  应当强调的是,基于口述历史进行创作的图像小说,本质上还是艺术,但它呈现出一种“中间性载体”的特征。图像小说既具有连环画、漫画的形制与视觉性,又与口述历史的学术视角相近,承载着对历史的表达,甚至还具备着一定程度的教化功能,处于几方的交集之中。 

  口述历史多以边缘人群和非中心的视角展开对相关事件的记录,其文本是人类学意义上为“没有历史的人群”整理历史的重要成果。它的核心在于尽可能地对历史进行全方位发掘与留存,为未来的相关研究留存清晰的原始资料。因此,基于口述历史的图像小说就要画出讲述者的记忆,画出这段记忆的产生路径、表述方式及问答双方的心理时态。口述历史为图像小说作者提供了重要的创作母题,无论是结果的表达、过程的再现还是承载形式的延伸,图像小说都为口述历史原有的呈现形式提供了新的可能性。但相比而言,图像小说更重在表达与传播,艺术思维驱动的口述史呈现不诉诸于铺陈式的再现,而是有提炼的升华。同时,这类图像小说也并未因对口述史内容的图像化转译而弱化其原有的纪实价值,《鼠族》摘得普利策新闻奖,在很大程度上正由于它对历史的高度还原。 

  值得注意的是,从连环画、漫画的创作传统而言,很多人会因为图像小说有着和连环漫画相趋近的面貌而将其排除在正统的艺术创作研究范围之外,甚至将其视为一种亚文化现象。殊不知,图像小说作为一种图像和故事的呈现方式,关键还是在于主题与内容的选择。 

   一般而言,图像小说由一个完整的故事支撑全书,不连载,因此它的单册体量较大,使其能够有充足的篇幅完成长时段或大体量的叙事。其叙事的视角也多半从平凡个体切入,不具有连载漫画(comics)中大众青睐的英雄人物IP和娱乐感。图像小说更多地关注社会政治、族群变迁、特殊事件等命题,也乐于触及一些小众主题以及对边缘人群生活状态、思想情感的表现与讨论。对现实主义题材的青睐使图像小说诉诸于较强的文学性和思想性,对严肃的社会问题始终保持着洞察与反思。此外,更加多元的排版方式和精良的印刷装帧工艺使其在保留连环漫画叙事方式和布局体例的同时,更能承载多元的绘画技法风格和不同的画面氛围,满足了阅读者的视觉审美新期待,提高了图像小说的艺术性与观赏性。由此看来,图像小说作为一种相对小众的文艺形式,与口述历史有着诸多学理与气质上的耦合。 

  如果说当前大部分连环漫画倾向娱乐属性的话,那么图像小说就更侧重于引发人们对具体社会议题的观察与思考。一方面,图像小说所使用的艺术语言,虽有大众喜闻乐见的漫画形式,但并不俯就于世俗化的趣味和娱乐性的观看,尤其是摒弃了大众漫画中的快餐式文化;另一方面,它不趋炎附势,突破了精英文化当中较为保守性的图像制作套路,而是选择更具有实验性的绘画艺术语言。正因如此,图像小说带给了我们一种相对前卫的面貌和思路。除此之外,传统历史绘画力求展现的是具有典型性和强大叙事性的瞬间,而图像小说提供的则是系列性的历史“证词”,远比单个图像提供的内容更为多元,也更为丰富翔实。 

   图像小说作为传统连环画的进阶形式,也意味着对艺术家提出了新的专业要求。例如,艺术家需要对口述形成的文字和情节进行图像化的提炼和转换,并将之通过人物造型、场景调度、视角变换、叙事节奏、画面布局以及风格语言表达出来,实现艺术性与纪实性的统一。为实现上述成果,艺术家势必要围绕口述文本进行研究型的创作,对口述内容提及的方方面面展开田野调查式的考证,同时针对讲述者的经历遴选合适的媒介语言,开展一种基于叙事的绘画风格实验。与此同时,艺术家也需要以跨学科的视野了解甚至掌握口述历史的方法逻辑,以“他者为上”的心态深入别人的生命历程,体会个中流变,方能完整地理解讲述者所形成的访谈结果。甚至于艺术家本人能够以社会学者、人类学者的工作方式展开富有质量的口述访谈,打开讲述者的“约哈里之窗”。长篇幅的创作体量和讲述者经历的影响,也是对艺术创作个体持久力和心志韧性的考验。口述历史的图像小说作品动辄十余年的创作经历屡见不鲜,在创作周期中,艺术家对主人公长时间的共情、对相关经历设身处地的感知,无不需要强大的自我心理建设。以上这些,都是在其他形式的美术创作中并不多见的。 

  结语 

  一本基于口述历史而来的优秀图像小说,同时也应该是一本优秀的访谈实录。而当这种类型的图像小说付梓时,也就形成了一册根据讲述者经历而成的分镜脚本,这就为进一步的影视化改编提供了基础。因此,书籍只是图像小说的承载媒介,而不是对其艺术延展性的限定,这正是因为图像小说的核心仍在图像。图像可进一步细化为“图”与“像”,如果说前者更多基于纸本而呈现的话,那么延展至后者时,则可视为一种在空间中的实体存在,媒介也就更加丰富。这昭示了图像小说进一步延伸至其他艺术领域的可能性,也体现了图像在形式、风格、媒介上为口述历史的呈现所提供的新增长点。 

  但更重要的是,基于口述历史的图像小说在提供审美观感的同时,也能够为艺术接受者提供体味家国历史、接受艺术熏陶、感受人生起伏的重要契机,这也恰恰是此类作品的社会功能之所在。而让普通人、边缘人成为历史画的主体,也不失为一种更加实在的为人民而艺术的具体实践。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莫斌 常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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