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国式审美即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审美取向和追求,其中蕴含着“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的宇宙观、生命观、审美观。在中国式审美的形成过程中,以老、庄为首的道家哲学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从老子之“道”的体、相、用,到庄子之“道”的神、象、气,以至于魏晋提出的“传神写照”的艺术表达、“澄怀味象”的审美心胸、“气韵生动”的审美追求,共同建立了老庄之“道”与中国式审美的内在逻辑,完成了从哲学起源到中国特色审美观念的形成。
关键词:老庄;道;气;中国式审美
作者史冰川,四川大学哲学系研究员(成都610064)。
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古国,在漫长的历史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审美观,这种审美观的形成离不开包括儒、释、道在内的中国哲学的浸润和滋养。关于美的历史,自人类解决温饱后用壁画和兽骨装饰环境和自身的时候就开始了,但是美作为“学”的建立却始于18世纪的西方。当我们用美的本质、美的范畴、审美心理等现代美学概念反思中国审美观的时候,发现道家哲学中本自具有的美论与之有天然的共鸣。“道”的本源地位、道家倡导的逍遥自在与其悟道路径的直观理性,均与美学相吻合,道家哲学在中国审美观形成过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
老子之“道”是道家哲学的关键概念,它绝对真实,既是宇宙的本体,也是万物之所以美的根源。“道”在庄子的哲学中进入自由自在的“无何有之乡”与“天地与我为一”的境界,进而在魏晋时期推衍出诸多美学命题,最终造就了独具特色的中国式审美取向和价值追求,其中蕴含着“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的宇宙观、生命观、审美观。“气”则是宇宙的生命,也是美的展现。中国古典美学认为,超越形象以表现“道”“气”的艺术作品,才具有更高的审美价值。故而,
老子之“道”——体、相、用
老子认为,天地万物都处在运动变化之中,所谓“物无常性”,“化化不间”。那么,在万物永不停息的运动与变化中是否有不变的东西存在?人类有没有可能为自我的演化做主呢?老子的答案是肯定的,宇宙间确实有所谓绝对独立的东西存在,这被称之为“道”。如果人们得了此“道”,也就打开了一扇“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超越他化的束缚,达到一种绝对自由的境界。“道”因其存在而有其体,因有其体而有其相、用,我们可以从体、相、用这三个维度来认识老子之“道”。
(一)“道”之体
老子认为“道”是天地万物生发的根源,是产生世界的第一原因和第一动力。它不生不灭,永恒常在,“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从外在看,此“道”至大,任何具体的东西均无法比拟,“天下皆谓我道大,似不肖”(《道德经》第六十七章),故世人难以理解和把握。其实“大道至简”,道之本体非常简约,可以归纳为如下三个特征:虚无、其中有精、混融一体。
“虚”象征“道”境界的清虚,“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道德经》第四章)。它冲虚不满,绵绵不绝,似有若无,却是万物之根源。“无”者,是指无生无灭,没有具体的象,代表天地最开始的状态,即“无名,天地之始”。但这虚无中却蕴含了无穷的可能性,所谓“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道德经》第四十章)。
“其中有精”是指在道体的虚无中,并非什么也没有,而是有着无妄的真精,“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道德经》第二十一章)。这里的真精乃精微之物,具足了生发万物的所有可能性和能量,因而也是道体的精华之所在。
“混融一体”则是指道体是混融不可分的整体,它超越了声音、色彩、名声等可捉摸、可思议的表面现象,不能用任何具体的物象来指代它,“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道德经》第十四章)。“一”者,道之体,它由未分之“有”“无”组成,但是“有”者非真有,“无”者非真无,而是相互交融后的整体。
(二)“道”之相
万物的生成与消灭是“道”起作用的结果,所以形而上的“道”之本体也就会显现在它所创造的现象之中,这些纷繁复杂、林林总总的万物都是有色、有形、有声和有味的。那么,道之形象又是如何呢?在老子看来,“道”之相具有“无相”“其中有相”“恍惚”的特征。
“道”之体至虚至大,其形象可用“大象”来形容,故曰“执大象,天下往”(《道德经》第三十五章)。从本体境界而言,“大象”是“无相”的,“其上不皦,其下不昧”(《道德经》第十四章),日月不可以增加它的光明,幽暗也不可以使其昏昧,故“视之不见,名曰夷”。“夷”者,无色之意。其从声音来看,“听之不闻,名曰希”,“希”乃无声之意;从形状来看,“搏之不得,名曰微”,“微”者,无形象也。它极其平淡、无味,故其“淡乎无味”也。由上可知,“道”之相,不是可以用感官触及的,也不是可以用逻辑推衍的,而是内心觉知的一种境界。
不过,从整体的角度看,“道”也是万物的共相,存在于所有的事物当中。而要见到万物之共相,不是靠眼睛,而是靠心,当内心“致虚极,守静笃”(《道德经》第十六章)的时候,就能与“道”合一。这时所感知到的,不是单纯的无相,也不是单纯的有相,而是那无相中存在的虚相,称为“恍惚”。恍惚是一种光明的境界,没有一定的形状,是一种混沌之相,故称之为“无状之状,无相之相”。
(三)“道”之用
“道”之体既然虚无,那么又有何作用呢?表面来看,无论从作用范围还是作用强度来说,虚无的“道”之体似乎都难以产生明显的作用。但老子认为,无用之用才是真正的大用,他在《道德经》中以车子、房屋和容器为例,直观地显示了“无”的作用。车毂、器物与房屋的中空部分的共性就是“空”“无”,但恰好实用的也是这些空的部分。在这里,“有”与“空”相互体现,“用”与“无用”也相互成就。这个观点在庄子的思想中得以发展,《庄子》以寓言的形式指出,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得以长存的原因,在于它的“无”用:其树干崎岖不直,不合绳墨,工匠看都不看一眼,树叶也发出奇臭的味道,人类和动物都不愿靠近它。因而,此树既不会受到动物的啃咬,也不会遭到砍伐。
无用之用虽有大用,但其用是潜在的,若要最终实现,必须依靠“有”的参与。无不自无,因有以显无,“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道德经》第十一章)。道的这种作用表现得非常柔弱,“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道德经》第十章),它对万物的生长变化不强加干涉,人们日用而不知,所以“弱者,道之用”(《道德经》第四十章)。然而,“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道德经》第四十三章),它正是以极其柔弱的力量才可穿行于任何地方、任何事物,这也是“道”无处不在地发挥作用的内在禀赋。
至此,对“道”之体、相、用三者的论述,可以用表1略示:
“道”生化万物之后,就内存于万物之中,“道”的运行规律也就是万物运行的基本法则。“道”的运行是“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万物被“道”创生以后,也一直处于不停的运动变化之中。这种运动变化便是“有无相生”的过程,万物就在“有”“无”两端之间演化着。所以人们可以用动态的眼光看待静止的事物,在静止的艺术作品中看到时光的流逝、光影的变动,看到树林与石径中穿过的风。
“一阴一阳谓之道。”所以,圣人处事会观照到对立的双方,尤其是通常看不到的另一面,即“知白守黑”,“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道德经》第二十八章),这样才能“常德乃足”(《道德经》第二十八章)。此观点影响到后世的艺术表达与审美判断,即用“显”的方式表达一面,而以“隐”的方式表达另一面,二者共同构成的才是整体。
艺术作品以定格的方式描绘当下那个“特殊”“偶然”,但人们却可以看到作品背后的“普遍”“必然”。每一个艺术作品都蕴含着历史与时代的总和,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亚里斯多德提出,艺术比现实世界更真实。因为艺术所摹仿的不只是现实世界的外形,更是现实世界所具有的必然性和普遍性,即它的内在本质和规律。
庄子的自由美论
庄子继承了老子之“道”,并在老子的基础上朝着自由与美的方向发展,力求消除人的异化,达到个体的自由和无限。这既是庄子的人生境界,也是他的审美追求。
庄子认为,个体自由和无限的实现正是美之为美的本质,也正是解决美之谜的关键,“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庄子·知北游》)。圣人应该让万物顺应其自身的运动变化规律,让世界恢复到本然的样子,“复归于婴儿”,这样就是致“美”,就是达“道”。一切束缚人身心的行为都是对人的异化,都是庄子所反对的。
(一)庄子的美学范畴——神、象、气
“道”建构了世界模式,自然也蕴含了美学体系。梳理庄子的美学思想,可以看到与老子之“道”的体、相、用一脉相承的神、象、气三个美学范畴。
与“体”相对应的是“神”。庄子之“神”是自由而超越的,逍遥如鲲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庄子·逍遥游》)。鲲鹏展翅遨游,吞吐宇宙,气魄宏大。但鲲鹏再大,也是有形的,相较于御风而行的列子,已然小矣。纵是列子,还是“有待”的,会受限于条件——风,而庄子追求的是“无待”的世界,是没有任何生命困境的自由境界。如方东美说:“庄子之形上学,将‘道’投射到无穷之时空范畴,俾其作用发挥淋漓尽致,成为精神生命之极诣。”
与“相”相对应的是“象”。老子之“相”是无相之相,是不能用任何具体的事物去指代的形象。而庄子讲“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庄子·齐物论》),任何具体的形象都是有局限的,人们不能仅凭感官去认知事物表面的形象,而是要通过抽象思维去认识形象背后的思想。庄子的审美对象并不是孤立的、有限的“象”,而必须由“象”入“道”。就如他在《齐物论》中所言,罔两(影子的影子)认为影子是被动的,因为影子只能随着主人之动而动;实际上,影子的主人也是被动的,因为其不能为自己的意识做主。其实,在悟“道”之前的所有人都是被动的,都是庄子所批判的不自由。
《庄子》中仅身体畸形的人物就有11个,如支离疏、佝偻丈人、叔山无趾等,这些人尽管外形丑陋,却都充满德性、人格完美、自由快乐,是庄子认同的状态。庄子并非要以“丑”为“美”,而是表达不受任何束缚的、完满与自由的人性才是应当追求的目标,从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内容”胜于“形式”的审美追求。在道家美学中,审美观照的实质并不是把握物象的形式美,而是由此进入,把握事物的本体和生命。
(二)庄子的美学观
1.“超然物外”的审美路径
2.“以天合天”的艺术创作境界
庄子认为,艺术创作若能拥有自由超然的心态,其作品就有浑然天成的效果。就如那个“销木为鐻”的工匠“庆”,之所以能做出让人“惊犹鬼神”的作品,就是因为在准备阶段反复斋戒静心,祛除一切外部干扰,无功名、成败、毁誉,然后就能感知树木材料的性质,心中自然涌现出作品的形象。这时候再进行艺术创作,就可以“以天合天”,创造出真正的美的作品。
庄子倡导创作的自由,反对人的异化,并非反对创作规律与创作技术,而是认为创作要达到自由的“无规矩”状态,必须先有符合规矩的训练。比如《庄子·达生》中,那位佝偻者粘蝉,为什么可以顺利如囊中取物?是因为长期的专注练习,使其心境纯一到“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技术熟练到“执臂若槁木之枝”。此种状态,已达到了孔子讲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地。
3.“象罔得之”的超逻辑审美感知
庄子认为,美与不美和主体自身的状态相关,在还没有达“道”的时候,所有的美都是相对的。就像河伯,看到秋天的河流就认为“天下之美为尽在己” (《庄子·秋水》),待见到大海以后,才认识到自己的局限是多么可笑。河伯的鉴赏水平是随着自己眼界的开阔而提高的,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本身就是进步,反思本身就意味着迈向真实。
但是,相对的美只是相对于“相对者”,在绝对的“道”面前,没有美丑之分,也可以说一切都是“美”的。《齐物论》中讲道:“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不管是厉还是西施,在“道”面前,都是“一”。所以,要感受最高的“美”,不能局限于感官,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是具体的事物,都是相对真实,不是“道”。对“道”的认识要用“心”去体悟,审美的方法也是一样,需要理性的直观。
“有无相生”与“虚实结合”不仅是宇宙的生成运行规律,也是在审美观照中必须考虑的两个方面。只有做到“用心如镜,不将不迎”,不偏执于任何一方,才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天地》中帮助黄帝寻找到“玄珠”的不是最聪明的“知”,不是视力最好的“离朱”,也不是力气最大的“喫诟”,而是无知无欲、无思虑、无明目、无言辩、有形若无形的“象罔”。
老庄之“道”影响下的中国式审美
基于对老庄思想的崇尚,魏晋南北朝时期形成了一个新的思潮——魏晋玄学。玄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就是通过探索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来打破汉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对人性的束缚,获得人格的绝对自由。这一风尚深刻影响了当时的美学。魏晋是一个艺术自觉的时代,也是一个美学自觉的时代。宗白华说:“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广陵散(琴曲),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谢朓的诗,郦道元、杨衒之的写景文,云岗、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的闳丽的寺院,无不是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学艺术的根基与趋向。”
当时,一批知识分子以《老子》《庄子》和《周易》基本理论为主导,用极大的热情反复讨论有无、本末等问题,在此影响下产生了许多具有老庄哲学特点的美学理论。王弼、宗炳、顾恺之、谢赫等人关于美和艺术的讨论,对于构建中国美学体系起着奠基性的作用,其中关于神、象、气的美学命题——“传神写照”“澄怀味象”“气韵生动”成为中国审美观的核心内容。
(一)“传神写照”的艺术表达
中国的象形文字即有“观物取象”之意,是观察事物之后以凝练的形象表意。周文王作八卦,用抽象的阴阳爻表达天地万物及其变化——形与意在一开始就有辩证的动态关系。
庄子在《外物》篇中讨论了“言”与“意”的关系,认为“言”是为了表“意”,得到这个“意”,“言”就应该舍弃了,即“得意忘言”。王弼发展了这一观点,提出:“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得意在忘象,得象在忘言。故立象以尽意,而象可忘也;重画以尽情,而画可忘也。”
王弼这段论述包含了两层意思:其一,言、象、意具有不同的表达层次。当“言不尽意”的时候,可以“立象以尽意”,用形象来表达深刻的意思。但明了意思之后,就可以忘记这个形象了,如果还记着用来表达意思的形象,那就表示还没有真正领会到意思。绘画是为了尽情,领会到感情之后,画面就可以忘记了。其二,王弼强调,只有不执着于具体物象、言辞,才能真正领会其中的意义。他的“得意忘象”观点明确指出,审美追求应该超越物象等有限概念,进入万物的根本之中。在艺术形象的表达上,塑“象”是为了表“意”,“得意”就应该“忘象”,艺术的形式美只有否定自己,才能实现自己。
这种观点表现在艺术创作中,就是“以形写神”。“形”是用以“传神”的。魏晋时期最杰出的画家顾恺之认为,艺术创作追求的是精神境界,所以“手挥五弦易,目送归鸿难”,画人的精神气质比画人的动作形象困难。绘画要通过眼神而深入人的内心世界,“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为了让眼神有内容,他绘画时要求有人与被画者交流,避免眼神空洞茫然。
为了达到传“神”的效果,甚至可以对“形”进行创作和修改。《世说新语》记载,顾恺之为一百多年前的西晋名士裴楷画像,凭空在其面颊上画了三根毫毛,以体现“长相俊朗有才识”的神韵。东晋名士谢鲲悠闲超然,喜欢遁于山川,顾恺之为其画像,特将他置于丘壑中以展现风采。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頫为谢鲲画像,也设计成谢鲲独坐溪畔,与山川水石相伴。可见顾恺之、赵孟頫在画像时都会为了突出人物的内在精神而选取外部环境,此种“无中生有”的创作就是为了“传神写照”。
南朝王微在《叙画》中说,要“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画山水的时候不要死板摹画,而要发挥想象力,将自己的情感与自然融合在一起,表达出山水的神韵。
元代画家钱选所作《秋江待渡图》,今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画面空远辽阔,意境深远,远处是绵绵不绝的群山,近处树旁朦胧的水面上有一叶小舟,上面有三五待渡者望向对岸。小舟缓缓,水面渺远,待渡者其心寥寥。钱选于上题诗道:“山色空濛翠欲流,长江浸彻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烟外,久立行人待渡舟。”作为拒绝入官的前朝遗士,钱选选择隐居山林,画中待渡的旅人实际上是他的心境写照。对前朝的眷恋,对文化歧视的愤懑,对社会现实的不满,都让这个具有文人意趣的画作者有强烈的逃遁感,所以他的画具有精神超越和灵魂拯救的味道。画的是现实世界的“渡”,其实表达的是精神上的“渡”,是对彼岸理想世界的向往。他的画就是灵性的扁舟,是安放心灵的地方。
清初画家“八大山人”朱耷的画,画面极其简单,意蕴却很深远。孤零零漂浮的鱼、屹立在岩顶的鸟、懒洋洋蜷缩的猫等,都是用寥寥数笔抓住对象最突出的特征,非常传神。朱耷本是明朝宗室后裔,出身贵胄,但在19岁时遭遇明朝灭亡,一生颠沛凄苦。在他的作品中,自己的愤懑、孤独、抗争等情绪都与创作对象的表情神态结合在一起,令人为之心动。画面中虽是漂浮的鱼,但鱼孤独的身影、愤怒的眼神,却能令我们忘记这是一条鱼,而看到朱耷坎坷的一生,看到清初时代的动荡,也看到语词难以到达的真实和深远。
(二)“澄怀味象”的审美心胸
庄子认为,祛除掉一切欲望、概念、感知,让心境回归到虚无混沌的澄明状态,才能认识大道,这就是“澄怀味象”的审美心胸。“澄怀”针对审美主体而言,就是老子所讲的“涤除玄鉴”;“味象”是审美主体以清澄纯净的情怀,在超脱功利的审美心态中,感悟审美对象内部深层的情趣意蕴、生命精神。
宗炳提出,感受山水中蕴含的无限之美(即“道”),主体应该具有审美的心胸:“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像。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是以轩辕、尧、孔、广成、大隗、许由、孤竹之流,必有崆峒、具茨、藐姑、箕、首、大蒙之游焉,又称仁智之乐焉。夫圣人以神法道而贤者通,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不亦几乎?”山水之所以能成为审美对象,是因为它“以形媚道”,既有具体形象,又是“道”的显现。故在对山水的品味中,审美观照的实质并不是把握物象的形式美,而是从有限的形象中体会到无限的“道”,是对“道”的观照,因此“澄怀味象”也就是“澄怀味道”。
书圣王羲之爱鹅,说鹅是禽中豪杰,认为养鹅可以陶冶情操。他甚至观察学习鹅的姿势体态,用于书法的执笔、运笔。元代画家倪云林在生活上有洁癖,也追求精神的洁净,不和权贵打交道,拒绝用画作交易。他的画面极精简,一河两岸,缥缈的远山,直立的树,孤立的凉亭,没有人,没有喧嚣。画面清丽高远,色调纯净,勾勒的山川河流仿佛经过了精神的洗礼。倪云林要的是一个干净的世界,一个与世俗名利隔绝的超脱的世界。他在题钱选《浮玉山居图》(今藏上海博物馆)的诗中写道:“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远离和超脱眼前的凡俗,在澄净的心态中、在白云黑山之中见永恒之“道”,才是他要追求的境界。
(三)“气韵生动”的品评原则
“气”是生发天地的根本,也是生命的根本,“人禀气而生,含气而长”(《论衡·命义》)。曹丕以“气”用于文学批评,提出“文以气为主”(《典论·论文》);阮籍、嵇康都认为,天地万物统一于元气,元气构成万物的生命,推动万物的变化,从而感发人的精神,产生了艺术。在中国美学领域,“气”是概括艺术本源的一个范畴。南齐谢赫在其著作《画品》中,就将“气韵生动”作为绘画的首要原则。他将绘画的六个要旨概括为:“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模移写。”
自此,“气韵生动”始终是中国画家衡量绘画之高下的标准,一直到现代,都是古代美术理论最具影响力的原则之一。唐代著名理论家张彦远认为:“古之画,或能移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可与俗人道也;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此后,南宋画家梁楷又将写意画推至一个新的高度。他善于以简练的笔触勾勒出人物的神韵,在其《泼墨仙人图》中,仅用四笔就将“仙人”腰带和肚子的形状以及行走时的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可见,中国画以追求神韵为宗旨,有形无神非真品,气韵生动始终是中国审美品评的最高追求。
结语
“道”作为核心概念,贯穿于道家哲学始终。我们从体、相、用三个维度,对老子之“道”作出了辨析。庄子作为中国美学的开疆之士,在继承、发展老子的基础上,分别对“道”之神、象、气作出了论述。这些基本观点延续至魏晋,又发展为创作者的艺术表达、鉴赏者的审美心胸和艺术作品的品评原则这三个方面的美学命题,构成了中国式审美的核心内容。老庄之“道”与中国式审美的内在对应结构,如表2所示:
总而言之,中国古典美学认为,艺术家必须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道”“气”,也就是宇宙的本体和生命,只有这样其作品才有生命力。而“气韵生动”作为中国绘画的最高审美法则,也是中国式审美的最高追求。“道”的概念贯穿于中国道家哲学的始终,“气”的运用也浸润于中国艺术之中,无不周遍。“道”是世界的本源,审美则是抵达本源的途径之一,至美即是至道。故中国美学着眼于整个宇宙与人生,艺术家不仅要表达个人情感,也要“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洞见世界实相,窥见人性本然,即所谓“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而只有在“心斋”的境界中,才可以纯净之心窥见世界的本质和真相,故洁净、幽远、脱俗是艺术家追求的意境。老庄之“道”行至此处,完成了从哲学起源到中国特色审美观念的形成。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莫斌 常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