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明清交际之时,中国经历了政治权力和思想的急剧转变,一些文人将“遗民”作为自己的身份特征,徐枋正是其中一员。他致力于诗歌和散文创作,并通过绘画来表达感情和思想。《涧上草堂图》是其绘画代表作之一,采用了江南地区吴门画派的绘画技法,崇尚简约、韵味和精神上的满足。欣赏者可以从中清楚地感受到徐枋对明代文化与传统的继承,以及对崇高道德理想的追求。在徐枋去世之后,《涧上草堂图》经过后世文人的集体性活动发生了转变,他们以这幅画为物质载体进一步构建起集体的文化身份与共同经验。
关键词:徐枋;遗民;绘画;文化身份;集体记忆
作者戴悦,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艺术史系博士研究生。
一、明清交际的文人遗民
明清交际之时,社会秩序和思想动荡激烈,尤其在江南地区。面对新的异族统治者,明朝文人对自身道路的选择成为一个尤为重要的问题。一些江南文人选择忠于前朝,在行动和精神上依然延续前朝的方式,拒绝承认新王朝的合法性。传统中将忠于前朝的人士称作“遗民”,明清交际时一批忠于前朝的文人也有意识地将遗民这一社会身份作为自己的象征。
徐枋(1622—1694)是明遗民中颇有声望的一员,被遗民僧人董说推崇为“吴中
徐枋,字昭法,长洲人。父汧,明少詹事,殉国难,事具明史。枋崇祯壬午举人。汧殉国时,枋欲从死。汧曰:“吾不可以不死。若长为农夫,以没世可也。”自是遁迹山中,布衣草履,终身不入城市。及游灵岩山,爱其旷远,卜涧上居之老焉。枋与宣城沈寿民、嘉兴巢鸣盛,称海内三遗民。
徐枋出生于江南苏州的富庶之家,是士大夫之子。他自幼接受传统的儒家教育,以“学而优则仕”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并在明朝崇祯壬午年中举人。然而,1644年明王朝的覆灭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在明亡之后,徐枋在汾湖、芦墟、金墅等地漂泊了十八年,最终定居于苏州上沙村的涧上草堂。此处是徐枋最喜爱的,也是最终的栖息之地。他不仅在画作中每每题上“作于涧上草堂”,还使用了多枚关于此地的印章,足见其对这个地方的青睐。
徐枋不认可新的政权,拒绝入仕谋生。因此他只能凭借躬耕和从事一些文化活动来自给自足。他虽然居住在山间,但是和其他遗民多有往来,经常参与他们的聚会,一起吟诗作画。其文集《居易堂集》中的诗文内容时常表达出他对历史的反思、对品德高洁的隐士的赞许,以及对自然山水的喜爱。这些作品基本创作于明亡之后,与他对自身遗民身份和传统文化的认同是相符合的。
二、《涧上草堂图》分析
从理论上说,徐枋继承了文人风格浓厚的吴派画风,主张清淡雅致,不求形象上的逼真而追求精神境界上的高远。从这两幅作品来说,他主要吸收了吴门开创者沈周(1427—1509)的画风。图中的群山并不是郭熙式的巨嶂山水,画家也无意于突出山的雄奇险峻,而是用淡墨大致勾勒出一个群山的轮廓。中景和近景中的山坡也比较平缓,画家只是用明暗墨色的对比来刻画丘陵的表面。建筑物的表现并不像界画中那样的精细与准确,而是如同吴派画家那样用简单的线条大致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以及关键的结构。从整体上来说,画家并不刻意寻求动态与冲突感,而是给人一种平稳、典雅的感觉,营造出一种文人欣赏的诗意、宁静的田园牧歌氛围。这与文献中“布置稳妥、不事奇异”的评价基本吻合。
当时,一些江南地区尤其是金陵和苏州的画家一改传统上对风景的诗性、想象性的描绘,选择了对具体景点进行针对性表现。如1660年,金陵画家周亮工创作的《金陵胜景图》册页,其中包括天阙、凭虚、摄山等十二个金陵的具体景点,并且在每页上都直接写上了景点的名称。“秦淮”一页中,本来城中最为繁华的享乐地段却变得人烟稀少、朦朦胧胧。这些图像不是普遍、难以辨认的传统图案,而是将对象放在了具体、明确的空间与时间性结构之中,以便欣赏者能够准确地辨认出并清楚地领会画家想要表达的思想。这种绘画种类在明中期就已经流行,主要作为对名胜古迹的旅游指南,吸引外地游客前来游玩。但在明清易代之时,画家通过对特定地点的描绘,比如明朝旧都中衰败的景点,对历史进行了直面与见证。
还有一些选择归隐的遗民对自己的居住地进行了描绘。传统上这类图像被称为家山图。在清初,江南遗民用描绘当地的优美风光的方式,表达对前朝的忠诚以及对新朝的拒斥。这些图像多描绘江南的旖旎山水与宁静平淡的世俗生活,时间仿佛仍然停留在前朝,没有经历朝代变换的战乱。这类画作介于实景画与园林画之间,一方面画家将自己的居所置于家乡山水之中,体现出人类的居所、活动与自然风景之间的交融;另一方面,这类田园别墅的所在往往不如实景画中的知名景点让人易于辨认,画家多运用图案和画上题字来指涉具体地点,以便欣赏者了解。徐枋的《涧上草堂图》便是这类绘画的代表。
画家有意识地将这种再现与自己的家乡苏州密切联系在一起,这样欣赏者在观看这幅画作时,能够明确地感知到徐枋作为一名隐士和遗民对于自己家乡的眷念、对于文化传统的继承,以及对于崇高道德理想的追求。不过,画家无意强调这个图像在时间性上的特殊性。相较于金陵画家描绘的明朝旧都在战争后的残破景象,徐枋并没有通过图案来突出这幅画作的具体时代背景。图像中的景物仿佛没有经历过战争破坏,也没有什么鲜明的时代痕迹,就像是《桃花源记》中人们隐居的世外桃源,数百年来保持着同一副模样。这种一般性的隐居图像可以在许多文人画家的作品中看见,这是一种传统文化影响下的怀旧感伤性情绪,也是文人心目中对简单、理想生活的向往。
值得注意的是,徐枋还特地用画上题词的方式来指明“上沙”这个地点以及自己的宅邸“涧上草堂”。画作中的题词内容如下:
上沙在天平灵岩之间,其地最胜。大樵仰天界其右,笏岭岝崿峙其左,中为村落,断续近远不一,多乔林古藤苍松翠竹与山家村店相掩映,真图画也。地产茶,春夏之交则为茶市,樱笋正熟,丝管时闻而茶香氤氲如踞香国,此为山中最胜时矣。一涧从灵岩大樵逾重岭而来,涧声潺潺,水周屋下,时雨既过则奔流汹涌洄游激注如雷鸣。涧之所出为一村,名涧上,余草堂在焉,此又山中最胜处也。轩窗四启,群峰如拱,空翠扑人,朝霏夕霭,明灭倏忽,可卧而游又不假少文图画矣。
三、从再现到记忆的载体
有趣的是,这类作品本身成了后人追忆岁月、致敬先贤品德的一种独特物质载体。许多后世文人钦慕徐枋的人品,在欣赏了这幅《涧上草堂图》之后,他们会有针对性地在画上题诗,表达自己对传统“忠诚”理念的认可,对徐枋这类遗民的敬佩与赞许。比如在《涧上草堂纪略续编》中就收录了“题俟斋先生自写涧上草堂图”十五家诗。这类题诗的特征并不在于展现诗人高超的写作技巧或灵活的语言运用能力,而在于化用各种典故和隐喻来调动起读者的记忆,构造出一种文人之间的集体认同感。秦瀛(1743—1821)在《小岘山人诗文集》中写道:
白发沧桑旧逸民,诛茅涧上水粼粼。所南心事云林笔,无恙青山绕屋春。
更为有趣的是,这幅图像所描绘的徐枋居所——涧上草堂本身也成为后世文人频频造访的知名景点。在徐枋去世后,他的学生潘耒将之改建为徐枋的祠堂,并在其中悬挂徐枋本人的遗像,以供访客悼念和追思。
因为徐枋不厌其烦地在各类作品中,包括诗歌、文章和画作中提及这个住所,并极力表达在此生活的愉快与惬意,因此尽管他本身已殁,文人们仍然带着朝圣的心情造访这里,来亲身观察、体验徐枋的生活环境。比如《清诗别裁集》记载了文人马日琯造访徐枋的故居。其文如下:
先生居涧上,生死世相忘。剩有三间屋,而无一瓣香。冰霜堪久耐,薇蕨共谁赏。留得潺潺水,终年护草堂。
不同于作诗这种文学性与象征性的行为,造访草堂本身体现了文人甚至普通百姓从具体行动上对一位历史人物在文化与道德价值上的认可。尽管这间草堂并没有完全保留徐枋生前的模样,徐枋大部分的作品也不会如同博物馆中的展品一样被精心展现,但是这里仍然成了皮埃尔·诺拉(Pierre Nora)笔下的“记忆之场”。这座建筑并不是历史的展现者或象征物,而是一位重要历史人物的活动场所,因而是各种关于其回忆的物质载体。与画作不同,因为位置固定、无法被流转,这间草堂成为一个精神上的坐标点,也成为能够面向大众的、被所有人知晓和触及的对象,更进一步扩大了文化认同心理的影响。并且由于它的长期存在,这间草堂本身也正时刻提醒当下的人们,这里是一个拥有丰富文化和精神意义的地点,它不应该被遗忘和消失。
综上,明代文人遗民作为中国历史上一类特殊的文化群体,具有极高的道德追求与民族文化认同感。他们以汉族文化尤其是儒家思想作为自己思考与行动的准则。在面对异族主导的新朝,他们通过多种行动来面对和处理这种心灵创伤。徐枋对家乡山水的描绘就是其中典型的一种。《涧上草堂图》不仅表现出徐枋对自己家乡的喜爱、对传统文化的认同以及拒绝与新朝合作的态度,也在后世的流转中作为文人身份、价值认同的重要载体,表达了后人对明清易代时期遗民高风亮节的回忆与敬佩。在后人层层累进的题画诗作与造访草堂行动中,一个特殊的集体记忆形式得以建构出来。在此过程中,无论是图像还是草堂建筑本身都充当了承载记忆、塑造记忆以及保护记忆的重要物质载体。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陈凌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