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峰武侠电影与中国士传统

2024-02-05 作者:樊烨 来源:《美学研究》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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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以徐浩峰武侠电影创作理路的提炼为纬,以中国士传统的提挈为经,立足“士化”“士统”“士艺”三处经纬交织的结点,融通电影、哲学、文学研究的畛域,有助于揭示出徐浩峰武侠电影的独创性及其背后的历史文化根源。徐浩峰的武侠电影本质上为“武士”电影,是中国士文化在电影中的系统性表达。同时,透过徐浩峰武侠电影这一个案,也可对中国士传统的重要面向和核心理念予以揭橥、辨析和联通。

关键词:徐浩峰;武侠电影;士;儒家

作者樊烨,浙江科技学院艺术设计与服装学院讲师(杭州310023)。

  近十年来,随着《倭寇的踪迹》(2011)、《箭士柳白猿》(2012)、《师父》(2015)等电影先后进入公众视野,徐浩峰已成为当代最活跃的武侠片导演之一。他在武侠片这一中国特有的类型片领域厚积薄发,甫一出手即构筑起属于个人的独特风格。与以往的武侠电影相比,徐浩峰的风格创造是由内而外、自成体系的,并非渐变式的添砖加瓦,而是质变式的另起炉灶,由此开拓出武侠电影中一个新的子类型——武行电影。

  徐浩峰对此一子类型的创造对应的是一种既定的文化范型,即中国士文化。本文着重探讨徐浩峰武侠电影与士传统的关系,由此展开的论述具有两方面的价值:一方面通过加入一个关键性的维度,即士的维度,突破徐浩峰武侠电影研究的既有框架;另一方面借助徐浩峰武侠电影,梳理、揭橥、阐发、承接士的传统,并以此重新思考这一传统的当代价值。

   一、士化:徐浩峰武侠电影改良的枢纽

   (一)士合文武:历史溯源

  在徐浩峰看来,武人含有士的面向并非他在创作中的杜撰或附会,而自有其历史文化渊源。他在访谈中提到,“侠”源于古代的贵族,即“士”的阶层。在此,“士”指封建时代地位较低的贵族阶层。在构成周代贵族教育体系的“六艺”中,除处于核心地位的“礼”“乐”之外,“射”“御”是偏于身体的技艺(“武”), “书”“数”是偏于书面的技艺(“文”)。因此,周代的士兼修文、武之艺而通于礼乐。春秋末期,王教废弛,士以其艺能之专分化为文士、武士,并渐由贵族阶层变为庶民之首。孔子生于此际而创立儒家,志在承传礼乐文化,阐发士之精神,中国士文化由此开出一新的纪元。战国时期,文、武之士形成不同的社会集团,“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两者的势力均衡发展至西汉中期。此后,文士取得绝对优势,侠的势力转向衰落。此即侠与士的早期渊源。

  侠兴起于春秋而没落于汉代,梁启超《中国之武士道》(1904)一书揭示了这一有关“侠”的历史流变。梁氏提出,“中国之武士道与霸国政治相终始”,因此,在万国竞争、中国积弱的时代,急需唤醒国人在西汉之前本有的尚武精神。此书编选从春秋至汉初的侠士传记43篇,并耐人寻味地将孔子置于诸士之首。近代著名政治人物中,除改良派的梁启超、谭嗣同外,革命派的章太炎、孙中山等也大力推崇侠士、倡导武术。因此,以“士”称谓武人或将武人纳入士的流品成为清末民国时期的一种文化风潮,武学发展随之迎来一个历史高峰:1912年,形意拳名家李存义等人在同盟会支持下于天津创办中华武士会,徐浩峰的长篇小说《武士会》是对这段历史的演绎;1928年,张之江等人在南京创办由国民政府拨款的“中央国术馆”,徐浩峰的短篇小说《国士》以此为故事发生的背景。

  春秋至汉代的武士距今已很遥远,晚清民国时期的武林却余温犹在。由于二姥爷李仲轩与民国武林的深厚渊源,徐浩峰文化事业的突破和重心是围绕民国武林纪事展开的,包括口述历史、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三种体裁,三者既各自独立又交织回环;若从电影的角度来看,则口述历史为其根基,武侠小说为其中介,武侠电影为其大成。在徐浩峰已拍摄完成的六部武侠电影中,有四部是关于民国武林的题材,分别是《箭士柳白猿》《师父》《刀背藏身》和《门前宝地》,皆由他创作的中短篇小说改编而成。

  显然,徐浩峰有意记录、重现这一曾经辉煌而已逝去的民国武林,从而为近现代历史的书写开辟出一武人视角,并使此际武士的风范事业不致因“侠者无书”(章太炎语)而为历史遗忘。同时,由于民国武士阶层融合、保留了士的传统,所谓“武人琴音”,徐浩峰以武士为中心的创作也就具有呈现、表彰士人文化的意味。这一启于孔子而源远流长的士人传统或称“士统”,曾被视为中国历史文化的传统精神之所在。徐浩峰的武侠创作由于把捉到了士这一阶层及其精神,其意义也就不限于续写侠文化,而更有为中国传统文化张目的价值。

  (二)以士统侠:文化诉求

  清末,梁启超将“侠”上溯至春秋时期并推孔子为“中国武士道”之尊,是依儒家定谱系的方式立“侠”之正统,以此促进文武之士在士统处合流,于国难中齐心。民国时期,有识之士以“武士”称武人,以“国术”称武术,乃承其精神而续其余韵。两者皆为正名之举,推动了武学在近现代的发展和繁荣。如果说,以“士”称许武人是提升武人地位的一种方式,那么,以士的形象塑造武人,就是徐浩峰提升武侠电影品格的一条路径,也是他改良武侠电影的起点。这一起点可以概称为“以士统侠”,以此为武侠电影正名。

  “正名”是孔子的重要思想之一,由他修撰的《春秋》被公认为一部正名之书。《论语·子路》中有关于正名的讨论:“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在中国历史上,儒家的政治文化实践往往伴随着正名的先行,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因此,士人修身须以正心为先,行事须以正名为引。士人的事业,上至庙堂政治的佐治,下至民间风俗的改良,都可通过正名而立一标的。

  徐浩峰十分注重正名,可举一个细节为例,他在不同文化活动中的署名是有微妙区分的:“徐浩峰”为其本名,“徐皓峰”为其笔名;后者用于著作出版,前者用于电影及其他场合。徐浩峰的武侠电影经常涉及正名的主题和情节,如《倭寇的踪迹》英译名为“The Sword Identity”,是一个有关传统辨正和身份认同的正名故事。徐浩峰选择以此主题切入他的第一部武侠电影,或也包含某种“必也正名”的意味。

  “正名”之义,在使名、实相副;名为名分,实为实然。由于此中涉及价值判断,而价值判断须有所秉,所秉须得其正,方可谓“正”名,方能令人信服——“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滕文公下》),其关键在此。孔子因绍述宗周文化而得其正统,以正统之尺裁量是非,以正统之彰而显影邪正,乱臣贼子由是无可遁形,其惧在此。因此,名分之辨的背后是正统之辨。而正统、正心、正名的关系是:以正统正心,以正心正名。电影《箭士柳白猿》集中体现了三者之间的这种互动。

  由于“正统”的概念涉及价值辨析、文化传承以及政治合法性,因此,在儒家乃至整个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根本性的地位。中国历史上文艺、思想领域的复古革新运动往往伴随着对正统的重新厘定。比如,唐宋时期兴起的儒学复兴运动及古文运动;其中,“道统”的概念由南宋理学家朱熹加以阐发,从此成为一种更加深入人心的士人自觉。

  徐浩峰对正名的注重源于强烈的统绪观念。在一篇访谈中,他提出文人武侠片导演胡金铨拍的是“幼子”文化,自己拍的是“长子”文化。在中国宗法社会,嫡长子称“宗子”,其余子称“支子”,宗子上承家业而行告祭之职。因此,“长子”文化可代指中国传统文化的嫡系,即宗周礼乐文化的正统;“长子”需承担士人事业而非止于才子文章。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侠文化属于文化的支流,士文化乃文化的正统。徐浩峰既怀有承传正统的文化鸿志,其价值尺度既立,正名随之可行;以士统侠——具体体现为武人和武林的士化,由是成为他转化武侠叙事并形成电影风格的关键环节,同时,也是他改良武侠电影风格的枢机所在。在此意义上,徐浩峰的武侠电影可以称为中国的“武士”电影。

  二、士统:徐浩峰武侠电影叙事的核心

   (一)志道游艺:士之品格

  士的基本品格是由孔子发见和标举的“士志于道”。“士志于道”出自《论语·里仁》:“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传统之士不仅具有专业的知识技能,且具有承道和弘道的社会关怀,二者构成了士人品格的二重性。

  从某种角度来说,士品的二重性实已蕴于孔子的言说之义中。“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这是孔子对于士的生命展开方式的精辟概括。其中,道、德指向天人关系,而道在德先;仁、艺指向修身两翼,而仁在艺先。“志道”(落实于“依仁”)与“游艺”对应于士人品格的二重性。概言之,对于士人而言,无论文士、武士,人生应当志于道而游于艺,以此为安身立命之本;文、武之士的区别仅在于艺能之长、进身之资:文人之艺指向文事,武人之艺指向武艺。

  在孔子的言说中,“志道”与“游艺”并非判然两分的领域,毋宁说“志道”为前提而“游艺”为化显。徐浩峰曾为其首部影评集题名“刀与星辰”,在此,“刀”与“星辰”乃代指士之“游艺”与“志道”,两者相与砥砺:志道以游艺,游艺以志道。“志道”之“道”可由最初的“天道”引申为“道统”,故而“志道”也可以指有志于道统承传,是心有所立;“游艺”是道统承传的外显,是身有所证。前者为“尚志”,后者为“立言”,而志以言彰。

  徐浩峰的武侠电影既以士和士统为表现中心,电影中的男性主角自然被塑造为士人的形象,兼具道德良知与精妙武艺。在此,道德良知与精妙武艺并非指一般意义上的人品和武功——这些其他武侠片主角也拥有的品质,而是指向一种道统规定下的“德”与“艺”。

  以道德而论,徐浩峰电影主角具有的道德良知,并非日常语境中的“善”或侠文化中的“侠义”,而主要指向一种传承道统的文化职志,一种旨在续衣钵、广门户的“长子”之德。此外,它并非指向一种既定人性的完成,而是指向一种曲折进程中的完善——士志于道,而仁道不可穷尽,自然“任重而道远”(《论语·泰伯》)。徐浩峰武侠电影的主角(如《师父》中的陈识)可能会在复杂的道义情境中遭遇心灵的考验,但良知的发动最终使人物有所省察和持守,合乎“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界定。

  以武艺而论,徐浩峰电影主角身怀的精妙武艺,并非泛泛而论的武艺高强,而须内蕴对道的证悟——一种根柢于“志道”的“游艺”,方得悟入武学之正脉,所谓“艺与道合”。因此,电影中的武艺呈现不能因袭传统的武侠片模式,以一种诉诸视觉的表演套路,止于简单的情节叙事和即时的感官刺激;而应如“文人四艺”(琴棋书画)般具法式,蕴静气,可通于士品,合于妙道。武术上的家学渊源,使徐浩峰能以武术指导的身份另辟蹊径,将传统武学的理路和真实武术的形态融入电影的动作设计,从而使武打动作别开生面,不仅具有叙事性和观赏性,也具有精神性和情感性、历史性和民俗性。

   (二)内圣外王:士之实践

  士具有“志道游艺”的品格,为的是践行“进德修业”的人生;通常而言,儒家的“修业”兼具“继绝学”(文化)与“开太平”(政治)的双重面向。“君子进德修业”出自《易传·乾·文言》,孔颖达疏云:“德谓德行,业谓功业。九三所以终日乾乾者,欲进益道德,修营功业,故终日乾乾匪懈也。”因此可以说,“进德”通于“内圣”,“修业”通于“外王”,“进德修业”通于“内圣外王”的士人理想。概言之,“志道游艺”道出了士人品格的两翼,“进德修业”或“内圣外王”道出了士人实践的两翼。

  在徐浩峰的武侠电影中,主角的修业实践构成了叙事的主干;“志道游艺”的士人追求则为故事的启动和发展提供了内在动机与条件。这一修业实践主要围绕主角的“入(武)行”敷衍安排,因此,徐浩峰的电影又被称为“武行电影”。其中主要包含两重意涵:其一,武行为武士的修业实践提供了舞台,也是后者得以成立的前提;其二,决定故事走向的力量是行业生态,而非道德因果律。在此种意义上,经由从“武侠”向“武行”的叙事范式转换,徐浩峰把武侠电影叙事从想象中的江湖拉回了现实生存的场域,电影因此具有某种强烈的寓言性。

  在儒家思想体系中,“内圣外王”不仅指向理想的人生境界,而且指向动态的实践进程。从后一角度,它主要包含两重意涵:一为“内圣而外王”,即士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作为由内圣走向外王的次第;二为“外王而内圣”,即当外王之道受阻,士可以由外王归于内圣。这两重意涵对应的是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上》)的论说;其中,“穷”“达”为外在际遇,“善”为内在持守。小人重利,或许胜之不武;“君子怀德”(《论语·里仁》),而能“君子固穷”。

  在徐浩峰武侠电影的叙事设计中,“内圣外王”这两重意涵皆有所体现,二者层次分明、不相混淆:“内圣而外王”体现在由于承续正统,主角会在武艺的较量中胜出;“外王而内圣”体现在由于“道之不行”,主角会在功业的进取中败北。因此,以故事走向而言,多数武侠片依循的是“侠者获胜,奸人伏诛”的道德因果叙事,制造的是幻想中的胜利和胜利的快感;徐浩峰的武侠电影反其道而行,书写的是因外王受阻而退于内圣的心路历程,是“退而求其次”的严峻现实,是失败和失败的尊严。

  在此,或有必要对“游艺”和“修业”作出区分:游艺虽为修业的助力,“游艺之能”却未必一定通向“修业之成”。徐浩峰武侠电影的主角始于“修业”而终于“失业”,非失于艺,而失之势,是礼崩乐坏的时势使然;虽然如此,其人却在现实情境的考验中,在修营功业的困厄中,激发出良知的潜能,取得了内圣的进境——这就是徐浩峰武侠电影叙事的整体构思;外王而内圣的追求此消而彼长,构成了复杂情节下的叙事潜流。

  士人“外王而内圣”的出处之道,遵循的是孔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的教诲。由于士是道统的化身,所谓“斯文在兹”,士人个体的挫折性命运背后折射的是道统不彰的文化命运,是“道之将废”(《论语·宪问》)、“斯文将丧”的天下大势。由此,徐浩峰的武侠电影在寓言性之外,还具有一种史诗性;在这一主题的选择上,他与出身贵族的意大利导演卢奇诺·维斯康蒂趣味相近。质言之,通过以“内圣外王”的丰富二阶结构取代“邪不胜正”的简单二元对立,徐浩峰完成了他对武侠电影叙事结构和精神内核的重构。

  在孔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的言说中,见、隐指向内外(主体和环境)关系,而见在隐先。因此,若将“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续以“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则士人生命实践的大端——包括天人关系、立身之方、内外关系等,尽已由孔子撮其纲要而揭其宗旨。此后的数千年中,中国士文化绵延不绝、积蕴丰厚,形成了深沉博大、强韧有力的传统;这一传统包罗万象,但其核心不出士人品格(“士品”)与士人实践(“士行”)之两端。

  徐浩峰武侠电影对士统的呈现,根源于他对儒家思想的结构性理解和转化。概言之,即以“志道而游艺”的士人品格塑造主角,以此见道统之所在;以“外王而内圣”的士人实践结构叙事,以此观道统之所之。士统即道统,由此在徐浩峰的武侠电影中获得了一种形象的阐发和生命,恰如宗白华所言:“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

  三、士艺:徐浩峰武侠电影创作的观念

  (一)合于经史

  刘勰《文心雕龙·原道》云:“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可知“垂文”对于“明道”是极为重要的环节;“立言”由此得以进入“三不朽”之事业。值得指出的是,立言虽以文字为重要载体,却不限于文字的形式,而可涵纳诸种艺文创作——游艺可以立言。因此,这一部分的探讨无意区分狭义之“文”与广义之“艺”,而意在统论士人艺文(“士艺”)之宗旨。

  由于士志于道,而“志道”可化显为“游艺”,因此,对于士人艺术而言,艺、道密不可分。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曾对孔子撰作《春秋》的原因予以引述:“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在此,“载之空言”与“见之行事”皆指向立言。古人有“经以载道,史以记事”的说法,可知“载之空言”指向经,“见之行事”指向史。二者形式有别,而旨意相合;史以记事,但不止于记事,亦为明道,故有“史以翼经”之说。

  鉴于经、史对于明道的重要价值,经史之学乃儒学之根本。这种观念也影响了士人的艺术创作,以至《文心雕龙》在“原道”之后辟有“宗经”一节,以经为“极文章之骨髓者”。徐浩峰为其第二本影评集题名“光幻中的论语”,含有以电影的形式通经之意。他在采访中谈道:“我力求达到文史合一的高度”,这是以合于经史作为创作的旨归。

  (二)通俗文艺

  徐浩峰着重于叙事创作,以叙事创作而合于经史,上承明清士人通俗文艺的传统。明代以来,特别是16世纪以后,文人参与通俗文学的创作蔚为风潮,其儒士的文化身份尤需加以辨明。冯梦龙在其编撰的小说集《古今小说》叙中写道:

  史统散而小说兴。始乎周季,盛于唐,而浸淫于宋。韩非、列御寇诸人,小说之祖也。……然如《玩江楼》、《双鱼坠记》等类,又皆鄙俚浅薄,齿牙弗馨焉。……

  皇明文治既郁,靡流不波;即演义一斑,往往有远过宋人者。……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

  此文颇能代表明清士人对待通俗文学的一般态度。文章开篇称“史统散而小说兴”,则小说与史的关系,包含对后者承续和流变的双重意涵;《儒林外史》序云“稗官为史之支流”,乃与此同调。对小说与史关系的追溯,解释并规范了小说的形式来源和文化性格,即小说在诞生之初,就借鉴了史的叙事形式并包蕴着史的精神面向。同时,小说具有近于乃至优于《孝经》《论语》等儒家经典的道德教化功能,如因长于叙事而引人入胜,因善摹世情而动人肺腑,此即“适俗”而有“通俗”之能,“通俗”而有“易俗”之功。

  在冯梦龙的论述中,小说含史书之体而蕴经书之意;或者说,小说出于史统之一端,而具经史之两翼。经由此种阐发,小说家得以完成对小说之“小道”而合于儒学之大观的辩护。徐浩峰对待武侠创作的态度,与明清文士对待通俗文学的态度一脉相承。以下,将分别从经、史之两翼,探讨徐浩峰武侠电影的创作观念。

  (三)载道:经之一翼

  徐浩峰武侠电影创作中的经之自觉,主要体现为一种载道观念。这种载道观念可以上溯至孔子志道游艺的主张,其旨趣是于艺中见道,于载道中见士品。

  在中国传统文论中,文、道关系主要呈现为两种形态:“文原于道”与“文以载道”。前者所论偏于自然之道,文为道之彰;后者所论偏于伦理之道,文为道之辅。这两种文论主张旨趣有别,却非截然对立。此处或可回到孔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叙述。若从“志道—游艺”的进路(道—士—艺)理解文或艺,则文原于道;若从“依仁—游艺”的进路(士—仁—艺)理解文或艺,则文以载道。

  徐浩峰对艺的理解包含“原道”与“载道”两重面向,二者既各自独立又相与补充:“依仁”可定“游艺”之根;“志道”可窥“游艺”之门。因此,在徐浩峰的武侠电影中,对“文原于道”的体悟,主要关联着“士品”中“游艺”的高度;对“文以载道”的认同,主要孕化着“士行”中“修业”的追求。在此种意义上,同样作为“志道游艺”的人物,徐浩峰与他塑造的主角在主体性上是高度同构的;换言之,他的武侠电影具有一种精神自画像的性质。

  在创作中,徐浩峰尤为强调“文以载道”的面向,因为唯有握住“载道”这根创作的脊梁,道统方可系于人文而不堕。徐浩峰有影评题名《无道之器——武侠电影与传统文化》,集中讨论了他对武侠电影的批评与设想。此文与冯梦龙叙在价值观念、行文结构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冯叙是以史统观照小说,徐文是以类型片传统观照武侠片;两人皆将其叙事创作锚定在盛于当代的通俗文艺,同时,主张通俗文艺不应落入“鄙俚浅薄”的流俗形态,而应借助其通俗之体、流布之捷,广收教化人心、裨益风俗之效。这种创作理念体现了士对其社会文化身份的认同和承担。

  (四)诗史:史之一翼

  徐浩峰武侠电影创作中的史之自觉,主要体现为一种诗史观念。这种诗史观念关乎孔子对于显隐出处的看法,其旨趣是于艺中见史,于世变中见士品。

  “诗史”作为诗论术语出现于晚唐,在创作中则一直有其传统。明末清初文坛宗主钱谦益曾将此传统追溯至《诗经》,并提出“诗史”之旨,在发“千古之兴亡升降、感叹悲愤”。继唐代杜甫之诗被称为“诗史”之后,后世得称“诗史”的诗大都作于朝代更迭、世道乱离之际,因此往往构成了遗民艺术的重要组成部分。

  明末清初是诗史论发展的蓬勃时期。浙东大儒黄宗羲提出“史亡而后诗作”“以诗补史之阙”的观点,认为“诗史”可以记录“但记事功”的正史所不载的事实。诗人吴伟业在《且朴斋诗稿序》中,以“史外传心之史”称许明遗民徐懋曙的诗作;可知以士(特别是遗民)为刻画主体的“诗史”,除具有“诗与史通”的记事功能之外,还蕴有“尊道崇德”的传心价值,此诚如屈大均所感叹:“吾不患夫天下之亡,而患夫逸民之道不存。”

  诗史论虽以诗为着眼中心,但其立于史的观照视角及根于心的精神关切实已溢出诗的范畴,而成为遗民艺术(包括诗词、散文、小说、戏曲、绘画等)中一种普遍的创作自觉。徐浩峰的武侠创作根基于民国武林纪事,此际的武士面临天崩地坼之时势,而有“守死善道”(《论语·泰伯》)之士品,“无道则隐”之气骨。因此,徐浩峰的武侠创作以士为中心而表“逸民之道”,含有为武人立传和为士统招魂的双重意味;它呼应着清初诗史论中艺术“补史”与“心史”的双重意义维度,可谓“史外传心之史”。

  清末以来,中国社会、政治、文化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延续数千年的礼乐文化和士人传统走向崩解。徐浩峰虽未亲历这一风云变幻的时代,也并非严格意义上的遗民,但对士文化的追怀、体认和标举,使他与遗民共享着一种“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二》)的心境。这种心境既包含一种黍离之悲,也内蕴一种振肃之志,是欲以“一人一灯”之守持,接续道统之一线于不灭。在此种意义上,徐浩峰武侠电影所采取的诗意现实主义风格,体现了他在电影中转化诗史传统的努力:其中,“现实”乃基于儒家文化视野下重予界定的历史,“诗意”指向士人文化脉动中流转不灭的精神。

  结语

  上文集中探讨了徐浩峰武侠电影的精神内核,及其与中国士传统的内在关系。在某种意义上,“士化”指向徐浩峰武侠电影创作之脱胎,“士统”指向徐浩峰武侠电影创作之换骨,“士艺”指向徐浩峰武侠电影创作之洗心。徐浩峰武侠电影由此成为士传统在电影中一种高度凝练的表达形态,一种“载道之器”。

  徐浩峰武侠电影的独创性源于一种复古主义的实践,这种复古主义的本质是“与古为徒”而“中得心源”,它通常是传统文士重振道统或复兴文艺的重要方式。这种复古主义并非站立于历史的外缘,而是投身于传统之中,通过“以心印心”的方式,返归于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本柢处,并由此重新出发,使游艺与志道、知识与精神再次会合,以此充分发挥知识阶层的社会担当和文化责任。概言之,这种复古主义并非仅指向过去和他者,而是借由一己身心对于传统的体悟和贯通,发挥“修己以安人”(《论语·宪问》)对于现在与未来的引导价值。

原文责任编辑:范利伟

  (本文注释内容略)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