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代对天文异象的历史解读,是传统审美观念的一种独特表现形式。历史已经证明,天文异象与人事成败并无必然联系,但类似“五星连珠”“五星出东方”这类图像符号也反映了古人独特的政治美学观念,这在更深层面体现着天象与现实、启示与理性之间的张力关系。遍历经验与事实,当五星图像的实际阐释投射到属人事务时,贤哲更多是要告诉我们,为政之道在人,即德政、用贤和爱民。有德而正义,则不必求诸卜筮。卜筮之功在于敬天而不专,以导民于圣德。历史上唯有贤哲治道能使人世安稳,而五星背后的五行即五德,或许才是有益于现实的深层动因。
关键词:五星连珠;祥瑞;灾异;卜筮;德
作者:程志敏,海南大学社会科学研究中心教授(海口570228)。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应该如何面对?古人或以修德纳祥,或以处之淡然而得福,或贿天赂神、幻想获利免灾。贿天赂神的方法各异,名目繁多,《列子·说符》“楚人鬼而越人禨”即是,其余如祈、禠、祓、禳、醮、禊、畛等,不可胜数。即便一般性的祭祀(且不说极为复杂的专项求告),也大多有极为明确的功利目的。这种观念在中国古代甚为普遍,正史如《宋书》《南齐书》《魏书》以及《清史稿》都专辟“符瑞志”“祥瑞志”“灵征志”以及“灾异志”,而几乎所有史书都有的“天文志”“律历志”以及“五行志”,也会或多或少谈到祥瑞和灾异的问题。历史上对天文异象的政治化解读,是传统审美观念的一种独特表现形式。其中尤为著名的是“五星连珠”“五星出东方”之类的启示性意象,历史已经证明这种天文异象与人事成败并无必然联系,但对于天象的象征阐释也反映了古人独特的政治美学观念。
一、史说五星
五星连珠之为吉兆,由来有自。《开元占经》载战国时期的石申就提出:“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大利。” 这种阐述就将天象与人事关联起来。《开元占经》又引《荆州占》曰:
五星者,五行之精也。五帝之子,天之使者,行于列舍,以司无道之国。王者施恩布德,正直清虚,则五星顺度,出入应时,天下安宁,祸乱不入。人君无德,信奸佞,退忠良,远君子,近小人,则五星逆行变色,出入不时,扬芒角怒,变为妖星、彗孛、茀扫、天狗、枉矢、天枪、天棓、搀云、格泽。山崩地震,川竭雨血,众妖所出,天下大乱,主死国灭,不可救也。余殃不尽,为饥旱疾疫。
古人倾向于认为世上的兵灾旱涝以及国家、个人的祸福吉凶,都与天象相关。这是“天人合一”思想的众多内涵中最直接的一种,人君之有德无德,可在天象中反映出来。
“五星出东方”一般指金木水火土五大行星同时出现在(东方)某一个星宿中,根据会聚角大小不同而叫作“五星聚汇”“五星聚舍”,或“五星连珠”“五星贯珠”“五星合”等。当然,聚合之处也不一定在“东方”,只要五星形成连珠之势,便一概被视为祥瑞。一些记载中也的确有这样的事例,如《竹书纪年》记载:“帝(尧)在位七十年,景星出翼,凤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还说,“禹时,五星累累如贯珠”,以及“帝辛三十二年,五星聚于房”。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正史也有大量的记载,最早的当数《史记·天官书》所谓:“汉之兴,五星聚于东井”。这是汉朝的合法性依据,何以故?当时张耳兵败正在犹豫投奔项羽还是刘邦时,甘公劝他说:“汉王之入关,五星聚东井。东井者,秦分也。先至必霸。楚虽强,后必属汉。” 根据古代天文“分野”说,天上的星宿与地上的州郡乃是一一对应的关系,而东井对应的就是三秦大地,刘邦入关时的这个天象就说明他有王者之象,当时刘邦虽然还不如项羽强大,但终究会应承天祚。
班固《汉书》接受了《史记》关于“汉兴”在于“五星聚汇”的解释,并说高祖之兴,乃是天授,而非人力。但奇怪的是,班固在全书最后提出的汉(高祖)兴起的五条原因,竟然几乎无一与天象有关:“一曰帝尧之苗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之以信诚好谋,达于听受,见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从谏如顺流,趣时如向赴。……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业也。”
班固虽然还是按照当时的惯例,在这段话的最后加上了“灵瑞符应”,但这段文字看上去有些敷衍,只是“又可略闻”而已。班固极力铺排的,其实是刘邦宽明仁恕、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和从谏如流。得天下须如此,治天下也一样,必以天下之势为准。实际上,司马迁的《史记·天官书》也并没有忽视“五星”之外的力量,只不过没有点明而已。他说,“其所在,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国可以义致天下。” 而《宋书》也说沛公取天下的原因在于“义”。
此外,关于五星汇聚,《史记·天官书》还有“以礼致天下”“以兵从天下”“以法致天下”之说。可见“义”“兵”和“法”才是真正“致天下”的根本,天象似乎只是一种提示,因为“其所居,五星皆从而聚于一舍,其下之国,可重致天下”。但司马迁接着马上说,“礼、德、义、杀、刑尽失,而填星乃为之动摇”。这里的“重”不管是理解为“威望”还是“依靠”(依靠厚重的“土”德), 都说明义、杀(兵)、刑(法)几个因素更为关键,否则礼、德等都会动摇。
古人认为五星与德行密不可分,因此我们不能单独强调前者:“五星合,是为易行,有德,受庆,改立大人,掩有四方,子孙蕃昌;无德,受殃若亡。五星皆大,其事亦大;皆小,事亦小。” 在五星汇合这样“易行”也就是容易实现的祥瑞面前,“德”也是首位的要求。有德者才有余庆,才谈得上福分,甚至可位极世间,子孙繁茂,一统天下。
事实上,五星聚东方并非全都是大吉大利之象,因此古人也未必拘泥于这类“自然”天象来阐释治乱更替。《史记·天官书》除了大谈五星汇聚是大好时局,也提到此时亦是不好不坏之时:“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积于西方,外国用(兵)者利。五星皆从辰星而聚于一舍,其所舍之国可以法致天下。” 司马迁并没有说五星汇聚就一定对现实有利,而只是对五星之下的国家有利,并且还加上了一个重要的条件:“法”。
一向被视为祥瑞的“五星出东方”,首见于正史是《汉书·赵充国传》,当时这位四朝老将奉命驻守金城(今兰州),平定羌人叛乱。他审时度势,坚守不出,但军用耗费极大,汉宣帝着急,下旨催促他出战,便以“今五星出东方,中国大利,蛮夷大败。太白出高,用兵深入敢战者吉,弗敢战者凶”这一吉象鼓励他。但赵充国并没有完全以祥瑞为意,仍抗命不从,待羌人分化瓦解,加上屯田之策,仁义攻心,辅以军事,终于取得胜利。如果他以皇帝“五星出东方”之言贸然行动,则河西危矣。可见,由天体运动而来的现象在当时并没有起到祥瑞的作用,恰恰是不计个人得失和荣辱的老成谋国(“威谋靡亢”)者,才是国之祥瑞而能“画未央宫”。
不过,“五星出东方”这一瑞兆在历史上也曾得到过“验证”。北魏博洽多闻的政治家崔浩精通天象,多次准确预言,深得皇帝信任。始光年间,群臣商议是否要讨伐郝连昌,大家都认为胜算不大,这时崔浩劝皇帝:“今年五星并出东方,利以西伐。天应人和,时会并集,不可失也。” 世祖拓跋焘果然大胜而归。但个中原因甚众,仔细分析起来,“天应人和,时会并集”,即天时、地利、人和,尤其统治者的决心甚至御驾亲征,或许才更为重要。在此,“五星并出东方”算“天时”,并且“天时”远不止于此,当时的气候条件和国际形势等也在此列。
当然,并非星辰出东方都有好事,比如太白金星主“兵象”,如果出现在西方,多为凶兆,但也有“出西方,失其行,夷狄败;出东方,失其行,中国败” 的情况。关键不在于出现的方位,而在于“行”。所以五星所聚,要看聚在什么地方(也就是与哪颗星“合”)。班固说:“凡五星所聚宿,其国王天下:从岁以义,从荧惑以礼,从填以重,从太白以兵,从辰以法。以法者,以法致天下也。” 这与其说五星聚集就有好事,倒不如说我们由五星聚汇而学到了义礼(即“法”)等——苟如此,当然就能吉祥。此外,还要看五星早出还是晚出(即“盈缩”)。可见所谓“五星出东方利中国”,往往需要在历史语境中进行细分。
历史上,五星聚汇实际发生过很多次,近四千年来,至少有两百次。夏商周改朝换代而有五星汇聚的天象,因此单单说“利中国”似乎显得勉强。而至于齐桓公称霸、吕后临朝称制、韦后弑夫(后两次五星聚汇并未见于史籍,不难理解),就算是代替了无德者,仍远远谈不上有利于现实的瑞兆。唐代宗大历三年(768)七月壬申,同样出现了类似于“汉兴”的迹象,即五星聚于东井,占曰中国之利,尽管唐朝运势并不仅由美好的天文来阐释。
《开元占经》卷19引《诗纬》曰:“五纬聚房,为义者受福,为恶者亡。”又引《荆州占》曰:“有德者昌,无德者亡。” 这样看来,既然有德受庆,无德受罚,那么五星聚汇与否,其实与人事的祸福没有多少干系。顾炎武明确地说,在五星的聚汇史上,至少唐朝天宝九年(750)那次不吉,就是因为玄宗荒废了政务。可见,真正重要的,乃是“政”,而非“天”。五星就算遇合,还要看“美”或“恶”(即颜色明暗)、五星所聚的位置、时机(晨夕与盈缩),以及哪一个为主、是否有另外的星辰凌犯,等等。《开元占经》卷19引《春秋纬》曰:“帝有过失,既已命绝于天,则五星聚摄提,反衡乱不禁。五星聚,天子穷。”《荆州占》:“五星并聚,篡弑成。”石氏曰:“五星主司人君诸侯大臣之过,五星合斗者,皆为谋反,大臣当有诛者。”这类谶纬描述都需要我们对五星并出这一现象作出更为辩证的思考。
二、治乱非天
古代天学极为深奥复杂,轻易难解。比如说,四星聚汇,古人认为是不吉之象,但顾炎武历数前代多次出现四星聚汇的时候,都是国之祥瑞,故“不可泥于一家之占者矣”。无论如何, “五星出东方”并不一定就吉利,天运本来就一直处于变化之中,非可刻求者。比如,高允和崔浩两人虽都精于天文历算,但前者对后者的说法就很不赞同,曰:
天文历数不可空论。夫善言远者必先验于近。且汉元年冬十月,五星聚于东井,此乃历术之浅。今讥汉史,而不觉此谬,恐后人讥今犹今之讥古。
高允的考辨最后让崔浩心服口服。尽管高允只是批评汉朝人在天文历术上有所不谨,但“史官欲神其事,不复推之于理”,却是古代空言“天人合一”的通病。
中国古代的天文记载大多可靠,唯“五星聚汇”往往多为印证天命的“重致天下”而虚构出来的祥瑞,或者为了其他原因而作出另一番解释。甚至“昔君文王武王宣重光,奠丽陈教,则肄肄不违,用克达殷,集大命”中的“重光”二字,也被解释为“日月如叠璧,五星如连珠”,但其本意似乎仅仅是“重新焕发光明”。
比如作为“汉兴”祥瑞的“五星聚于东井”,与刘邦称帝并没有直接关系,实际发生在称帝后的第二年(类似无法验证的祥瑞记载还不少)。从司马迁到班固(以及续作《汉书》的班昭和马续),语词的微妙变化本身就反映了这种记载所具有的问题。而《汉书》的“高祖本纪”和“天文志”的内部差异,也让人清楚地看到,祥瑞现象属于古代的政治神学范畴。祥瑞为天子构建出了统治所必需的神圣性与合法性。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五星汇聚”多见于“纬书”。
五星出东方,主要不是关乎普通人的福祉,而是相关于统治者的运道。五星本就是五行的外化或物化(加上日月,即为“七政”),即所谓“五行之精”,其结果当然是“五星之合于五行,水合于辰星,火合于荧惑,金合于太白,木合于岁星,土合于镇星”。五星、五行也合于四时之序,在上者必须根据它们来治理,出轻系,去稽留,除桎梏,开门阖,通障塞,存幼孤,矜寡独,正封疆,循田畴,举贤良,封有德,赐孝悌,施恩泽,修城郭,饬甲兵,警百官,诛不法,存长老,断刑罚,执当罪,等等,乃是上天对统治者的要求。
董仲舒还把上述作为“治本”的五行直接归纳为“五事”,即貌、言、视、听、思。这五事乃是人受命于天、王所修而治民的准绳。具体说来,就是要求统治者做到貌恭、言从、视明、听聪、思睿,由此而知贤愚,分黑白,纳谏诤,劝善恶。若如此,当然就能天下大治,顺利昌盛。在箕子的教导中,“五事”紧接在“五行”之后,“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乂,明作哲,聪作谋,睿作圣”。
其实,五行、五星、五方、五官、五色、五音,都与人事密切相关,或者更准确地说,都是在指导人事,而人事的优劣又能影响诸“五”的秩序,人事优,则诸五顺;人事劣,则诸五亦乱。人世之事,首在人事。在九流十家中,兵家大概最不相信禨祥灾异之说,所以才有这样贬斥吉凶而重视人事的结论:
武王不罢士民,兵不血刃而克商诛纣,无祥异也,人事修不修而然也。今世将考孤虚,占咸池,合龟兆,视吉凶,观星辰风云之变,欲以成胜立功,臣以为难。……故曰:举贤用能,不时日而事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获吉;贵功养劳,不祷祠而得福。又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古之圣人,谨人事而已。
为将者不可为天所制,故尉缭子特别重视“人事”,远超“天官时日”,而圣人所贵,惟人事而已。如果以龟卜禨祥为准,则难以成功。世间万事多有“不卜而吉”者。
在这个意义上说,五星或五行能够统一或兼顾(即汇聚),当然上上大吉。雍正三年(1725)正月,钦天监测得二月初二日庚午,“日月合璧以同明,五星联珠而共贯。……亘古罕有,为此绘图呈览,请敕下史臣,永垂典册”。但皇帝似乎并没有欢喜得失去了理智,回答说:
朕惟日月五星运行于天,有常度,是以从古历元可坐算而得。然古称高阳时,五星会于营室;汉帝时,五星聚于东井;宋祖时,五星聚于奎;史书皆纪以为祥。盖七政会合,数虽一定,而遭逢其时者,实海宇升平,民安物阜之会也。若以为德化所致,朕方临御二载,有何功德,遽能致此嘉祥?皆由我皇考六十余年,圣德神功,际天蟠地,为千古不世出之君,为上天第一笃爱之子,所以纯禧骈集,历数绵长,锡祚垂光,至于今日。睹此难逢之嘉瑞,朕嗣统以来,兢兢业业,率由旧章,惟以皇考之心为心,以皇考之政为政,宅衷图事,罔敢稍越尺寸,故邀上天垂鉴。仍如皇考之御宇绥猷,而锡以无疆之福也。朕幸逢嘉会,不但不敢自居,亦且不敢自谦,总由上天申眷皇考。朕与天下臣民,同在福佑之中,当与天下臣民共庆之。
雍正清楚,天行有常,五星联珠的现象,其实并非如钦天监所谓“亘古罕有”。而且它的出现完全可以通过历算轻易推导而得,与人世兴衰关系不大:“凡五星五岁而一合,三岁而遇。” 雍正皇帝不能明目张胆破坏祖制,只好承认那是升平吉象,只不过并非他自己的德政所致,因为他刚登基两年。雍正没有明说的是,在这两年中,他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所作所为难以当得起“德化”二字。如果非要把这种嘉祥跟什么人联系起来,就只有把它归功于其皇考康熙了。他的一切无非是顺承了父亲的余荫,不值一提。相反,这种嘉瑞让雍正实在两难:既不敢自居,又不敢自谦。他既要承认祥瑞的意义,又不能贪天之功为己有。
到了二月初二那天,雍正上谕重复了一番谦虚之语后,自勉曰:“天庥之始,惟有兢兢业业,竭力尽心,永久如一,以仰答上天之眷佑,以克承皇考之弘。”还明确要求大小臣工,矢诚心而敦实政,并拒绝了“升殿受贺”的请求,“但念天瑞实因皇考而致,应遣官告祭景陵,以昭祥瑞之自,应行典礼”。可见,就算五星聚汇可能是祥瑞,但也有其他真正的“祥瑞”,所以雍正说:“古帝王以丰年为祥瑞,而不以景星、庆云、灵芝、甘露为祥瑞;以贤才为宝,而不以珠玉为宝。” 正应了孟子所谓“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孟子·尽心下》)
以贤人为宝,则自然万事顺遂。晏子曰:“国有三不祥,是不与焉,夫有贤而不知,一不祥;知而不用,二不祥;用而不任,三不祥也;所谓不祥乃若此者。” 而且,敛民之哀而以为乐,也是不祥之兆。历史上,明君任用贤人而天下太平者,千古传为美谈,如唐虞、商汤,周朝的文王、武王、成王任用贤臣,祥瑞并降,千载而安(《新序·杂事》)。故归有光曰:“明主独能致天下之治者,亦惟得人以任之而已矣。”因为,“政也者,圣人所以致天下之治者也”。 这才是“正道”,虽要取譬北辰之类,但关键还在于“德”(《论语·为政》),一是君王有德,二是(体现在)“用有德”,任贤则自吉,因为归根结底是“天命有德”(《尚书·皋陶谟》)。
人民丰衣足食,那么,人君不会惧彗星屡见,祥瑞只是作为点缀和装饰。唐太宗说:“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他还说,“瑞在得贤”,甚至亲自毁掉了“祥瑞”。(《资治通鉴》卷193)“知贤”“用贤”“任贤”不言而吉,“任贤使能,不时日而利;明法审令,不卜筮而吉;养劳贵功,不祷祠而福。”(《新唐书》卷123)
无论如何,政通人和不在天,而在人。在古人的正当信念中,天垂象以示君,君秉诚以事天,“必谨夫象纬灾祥之故”,但归根结底,“天不在天而在君”。政治的清明、国家的繁荣与天下的一统,都与五星之行关系不大:
是故日月皆循其轨,五星不失其次,则吾德政之修于此可见矣;日月之或有薄蚀,五星之或有变动,则吾德政之阙于此可见矣。因在器之天而观在天之天,因在天之天而循在人之天,则天人合一,七政不在天而在人矣。
这番论证看上去颇为曲折,既没有破坏古代的信仰,也没有过分陷溺而成“迷信”。“七政”本指五星日月之类的天象,而今在“天人合一”尤其偏重人世轨范的解释中,渐渐有了政治的含义。故司马光《资治通鉴》这部政治大书很少谈及“五星出东方”之类的话题。
治理天下,靠的不是天象,而是人事。陆贾曰:“故世衰道失,非天之所为也,乃君国者有以取之也。恶政生恶气,恶气生灾异。螟虫之类,随气而生;虹蜺之属,因政而见。治道失于下,则天文变于上;恶政流于民,则螟虫生于野。……鸟兽草木尚欲各得其所,纲之以法,纪之以数,而况于人乎?” 现代人不一定相信“恶政”就一定生“恶气”而有蝗灾地震之类,也不相信人世间的事情能够影响天文之变,但无疑认可世道变化“非天之所为”,而是我们自己“有以取之”,即相信“自作自受”。
统治者的吉祥在于德政,而德政首在“爱民”。王廷相曰:“天道远,人道迩。人君遇灾修省,求天变之由,则茫昧无据;尽民事之实,则灾沴自消。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天道遥远,难以把握;人道切近,可知可为。所以,与其求茫昧之天象变化,不如以百姓为“天”,毕竟《尚书·泰誓中》早就有明确的教导:“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万物都有纲纪法则,治道亦然。所以,治理国家,不能(只)看天象,故荀子曰:“治乱,天邪?曰: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治乱非天也。”(《荀子·天论》)荀子特别强调“禹桀之所同”,不惟天象,还在“时”和“地”。他那句名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就意在说明“国之命在礼”,人祸远胜天灾。当然,荀子并不反对效法天地日月,但更强调忠信的作用:
尧问于舜曰:“我欲致天下,为之奈何?”对曰:“执一无失,行微无怠,忠信无倦,而天下自来。执一如天地,行微如日月,忠诚盛于内,贲于外,形于四海,天下其在一隅邪!夫有何足致也?”(《荀子·尧问》)
《论语》也以“尧舜禹”的故事结尾,最后强调的是“命”“礼”“言”。在《论语》中,“人”出现的次数是“天”的五倍之多(还不算其余相近相关的词),而在《荀子》中,除去“天下”一词外,“人”的词频也是“天”的五六倍。而且,荀子多以曲笔言“天”,因为在他的笔下,“天”的含义已然发生了重大变化,至少“《天论篇》所针对的问题不会是孔子和道家提到的天道问题”。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同样对天象持保留态度的司马迁看得很清楚,他在《史记·荀子本传》中评论说:“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庄周等又猾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
三、所宝惟贤
历代君主相信禨祥者所在多有,这在古代不足为奇。奇怪的反倒是有少数君主出于各种原因禁奏祥瑞,不纳嘉献,比如唐太宗《禁奏祥瑞诏》即云:
昔自帝王受天明命,其有二仪感德,百灵效祉,莫不君臣动色,歌颂相趋。朕恭膺大宝,情深夕惕,每见表奏符瑞,惭恧增怀。且安危在乎人事,吉凶系于政术。若时主肆虐,嘉贶未能成其美;如治道休明,咎徵不能致其恶。以此而言,未为可请。自今已后,麟凤龟龙大瑞之类,依旧表奏。自外诸瑞应奏者,惟显在物色目及出见处,更不得苟陈虚饰,徒事浮词。
唐太宗并不否认灵异符瑞的意义,所谓“安危在乎人事,吉凶系于政术”,的确是圣明之言。元和中兴之主唐宪宗《禁奏祥瑞及进奇禽异兽诏》同样自谦一番后,以“所宝惟贤”为据,明确指出“嘉禾神芝,奇禽异兽,盖王化之虚美也”。(《资治通鉴》卷236)要求不再进贡奇禽异兽。
唐玄宗、唐文宗、宋高宗、宋孝宗等也有类似的诏书,要求毋奏、勿进祥瑞。而宋真宗刚登基时,便“诏罢献祥瑞”, 但晚年听信王钦若和丁谓等人进献海量芝草祥瑞,大搞封禅,荒忽朝政。历史上主动求进祥瑞的君主亦不乏其人,有专门机构负责(黄门侍郎),甚至谏奏祥瑞而致祸的大臣亦有之。但王莽篡政前后漫天遍野的“祥瑞”已经成了历史的伤痕,其余荒唐笑柄亦不绝于书。《尚书·周书·旅獒》所谓“所宝惟贤”,几乎成了统治者的口头禅,当然也(应该)是治国之宝典。
另外,就算有了祥瑞,还需要正确对待或利用,否则可能适得其反。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也。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道德经》五十八章)人世宇宙当然有“正”,但如果人们处理得不好,正就变为“奇”。也就是说,既然祸福相依,离开五德而单独谈论禨祥,就丢失其本来意义。成汤说:“吾闻祥者福之先者也,见祥而为不善,则福不至;妖者祸之先者也,见妖而为善,则祸不至。”吉凶祸福不在自身,而在善与不善。
祸福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会相互转化,如果运用或应对不当,祥反为祸,反之则祸转为祥者,亦非少有,贾谊即以宋康王和晋文公的行迹说明“见祥而为不可,祥反为祸。……见妖而迎以德,妖反为福也”。祥瑞和妖孽本身或许没有问题,关键是我们遇到这种其实可有可无现象时的所作所为,故王符还有类似的说法:“且凡人道见瑞而修德者,福必成,见瑞而纵恣者,福转为祸;见妖而骄侮者,祸必成,见妖而戒惧者,祸转为福。”
1729年,雍正为了驳斥曾静等人的诽谤,维护大清的合法性,发布了《大义觉迷录》,其中有言:“夫灾异之事,古昔帝王未常讳言,盖此乃上天垂象以示儆也。遇灾异而能恐惧修省,即可化灾为福矣;遇嘉祥而获侈肆骄矜,必致转福为灾矣。……朕岂敢欺天而为此不由衷之语耶!” 这与儒家的说法完全合拍:“圣人不贵祥瑞者,盖因灾异而修德则无损,因祥瑞而自恃则有害也。”
反过来说,有灾异也不可怕,而能修德以禳,即如柳宗元诗云:“福为深仁集,妖从盛德禳。”《尚书·商书·伊训》记伊尹之训曰:“方懋厥德,罔有天灾。山川鬼神,亦莫不宁,暨鸟兽鱼鳖咸若。”孔安国以此为“以德禳灾”之明证,孔颖达释曰:“鬼神安人君之政”。尽管天象所示的吉凶祸福归根结底是“天之所命,必无禳避之理”(《旧唐书》卷79),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禳解之功。当然,古人普遍认为,禳灾不如修德,因为“至德可以禳灾”,尤其对天子更为攸关,而修德修政以顺天之命,则为孝矣,否则国毁家破人亡。所以,修德本身是禳法,也远高于普通的祈禳,即“太上修德,其次修政,其次修救,其次修禳,正下无之”(《史记·天官书》)。
当然,史书多载“修德以禳”的劝谏,但实际往往走样:不是检省过失,罪己求福,而是以符瑞和祭祀之类来搪塞,更有甚者“用舞僮六十四人,衣玄衣,歌《云汉》之诗”, 就因为《诗经·大雅》中的这首诗歌是对“大旱”的描写(甚至控诉),同时祈求甘霖,故常用于雩祭之中。但如荀子所说,雩与雨没有关系,“雩而雨,何也?曰:无何也,犹不雩而雨也。日月食而救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荀子·天论》)所谓雩祭和卜筮,无非文饰而已。
对于古人来说,若天命已定,禳之无益。有德者不必禳。所以,历史上也有不信以德禳灾者,朱祖谋(1857—1931)序《史记探源》即曰:“应星象者见凶祥,当修德以禳之,然则不应星象者遂可滔天虐民乎!”
《春秋》虽不书祥瑞,却多记灾异。何以故?这桩公案牵涉到儒家对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的理解。《左传》以为祥瑞(因“麟”为瑞兽,预《春秋》之成,孔子使命之达),而《公羊》视为灾异(此为“吾道穷”的象征,故孔子“反袂拭面涕沾袍”),但公羊大家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符应》中似乎认为这是祥瑞,即“受命之符”,皮锡瑞则以为两家之说虽不同而皆可通。
清初大儒姚际恒认为《春秋》有祥瑞,否则“谓《春秋》书灾异不书祥瑞,然则孔子为幸灾乐祸之人矣。‘有年’、‘大有年’,即童稚亦知祥瑞,乃违心反说以为记异,其可恨如此甚矣。‘常事不书’一语,流毒以至于此极也。” 看来古文今文的确有些势不两立。实际上,灾异和祥瑞本就是一体两面,相对而言。孔子谈论祥瑞灾异,本不足为奇,而如果出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的局面,也很难说清楚究竟是灾异还是祥瑞,毕竟凤鸟有如麒麟乃是神物,更是王者之瑞,而河出图、洛出书自是人世文教大事。祥瑞不现,便知道之不行,而为“已矣乎”之灾异也。
那么,圣人为什么要记述灾异?实际上,原始儒家并不关心这些, 这反倒是阴阳家的专长:“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 在司马迁去世后不久召开的盐铁会议中,却出现奇怪的矛盾现象,“大夫”认同邹衍却反对灾异,“文学”虽鄙薄“邹衍非圣人,作怪误,荧惑六国之君以纳其说”,却津津乐道灾异之说。
灾异之说,本是阴阳家的发明,俾使导引人道的君主不会遗失效天法度,因为“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其说虽闳大不经,在那时却十分管用。后来,儒家(尤其汉初的公羊家)吸收了阴阳五行学说,便以灾异为上天警示君王政德有失之确凿证据:
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诗》云:“畏天之威。”殆此谓也。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以此见天意之仁而不欲陷人也。
而对于统治者来说,在自我惕厉的同时,以妖魔鬼怪来吓阻老百姓中“不知忌”的“愚人”,以禨祥之类引人向善,也不失为一种可行乃至高效的办法。《淮南子》以“君南面术”的道家思想为基础,杂糅阴阳儒墨法家,提出了一种在当时符合“天经地义”的治国理念:
夫见不可布于海内,闻不可明于百姓,是故鬼神禨祥而为之立禁。……凡此之属,皆不可胜著于书策竹帛而藏于官府者也,故以禨祥明之。为愚者之不知其害,乃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所由来者远矣。而愚者以为禨祥,而狠者以为非,唯有道者能通其志。
天降祥瑞或灾异,如果仅仅以之为自然现象,并从“科学”的角度研究,当然有助于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旱涝、台风、地震的预告)。同时,如果将其当成上天对人世的奖惩,由此而反躬自省,发扬善德,检讨过失(即“将顺其美,匡救其恶”),亦大有功于世焉。要知道,祥瑞和灾异主要是针对统治者而言的,在那个以天为法的时代,这无疑是对君权最有效的论证与制约。
天文星象即便能够预示吉凶,帮助圣王执政,还需两个必要条件,圣王有德而愿意听从,大臣也有能力解读深奥的天道。这实在是“二难”。所以,即便五星日月之会能够预示凶厄吉隆,也有圣人由此而知天命,结果也未必就好。
不过,贩夫走卒如能应天而行,也必大有裨益,毕竟我们都是“天生之,地养之,圣人教之”才能成以为人。内修外惧,合而为一,即所谓内外兼修,自然不坏:“《春秋》日食三十六,而食之既者二。日之食与食之深浅,皆历家所能知。有盖有数,疑若不为变也。然天人之际,实相感通,虽有其数,亦有其道。昔之圣人未尝不因天变以自治。洊雷震,君子以恐惧修省。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所以修其身者素矣。然洊震之时,必因以恐惧修省,此君子之所以无失德而尽事天之道也。”
四、不卜而吉
人生天地间,既伟岸又渺小,生存不易,需要认识很多事物,尤其是天地大道,更需要把这种认识转变成“前识”,即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也就是要对近前的东西有所预判,然后凭借这些“预见”合理安排生活,即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中庸》曰: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也就是说,人在宇宙之中,首先要对宇宙有所了解,这个不断展开的过程本身就是人类存在所必需的“功课”。所谓“天人合一”,便是懂得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主动去“合”天道,人伦器物无不从天而学得。我辈凡夫俗子没有这个能力,所以必须借助圣贤的教导来生活,因为圣贤有能力“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周易·系辞上》)
从现代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说,凡事无不有因有果,无所谓善恶。但在古代宇宙论中,自然有目的,天道本身就代表着“善好”(比如滋养万物);而与此不符者,便一定是“恶”。再从人的角度来说,自然界的事物对于人的存在来说,一些有利,一些有害,我们必须加以辨别,然后才有“吉凶”“祸福”“灾祥”之分。于是,“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周易·系辞上》)但除此之外,圣人观象的目的,其实主要在于“授时”(《尚书·尧典》),与吉凶没有多大直接关系——除非违背时令去耕种,即所谓“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大禹谟》)
不过,《周易》虽主要是卜筮之书,却远不止于此,因而并不过多依赖占卜。《系辞上》明确解释道:“《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可见,“占”只占其中很小一部分。形而上的道和形而下的器及其相应的变、通、举错、象等,才是最重要的教导,爻以断吉凶仅仅是一个微小的观道入口。所以,“极天下之赜者存乎卦,鼓天下之动者存乎辞;化而裁之存乎变;推而行之存乎通;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周易·系辞上》)这里基本上看不到多少卜筮和禨祥的痕迹,反而要求把“神而明之”的东西“存乎其人”,即“存乎德行”。也就是说,吉凶的关键不外在于象,而内在于“人的德行”。更进一步说,“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即便有陨石降落、六鹢退飞这种看起来不正常的现象,也要知道其“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吉凶由人”。(《左传·僖公十六年》)
如果有德,则不必诉诸禨祥占卜,自然得吉,因为真正永远吉祥的道理在于“克终厥德,实万世无疆之休。”(《尚书·商书·太甲中》)故孔子在帛书《周易》中说:“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亓后乎!” 孔子自述其占卜的成功率之所以非常高,主要是“观其德义”而致,既不迷信术数,也不拘于巫史。命运在己的前提便是“德”,苟能如此,同样也是“不占而已,占非是卜筮,拟议在我,吉凶亦在我”。
《尚书》为此制定了详细的标准,是为彝伦攸叙的“洪范”,其中专门针对明用稽疑的卜筮提出了如下原则:“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尚书·周书·洪范》)在上天所赐的这一畴中,还有较为详细的分辨,此不赘述,要之在于:“谋及卜筮”只是四种释疑方法之一,且不在首位,更不占主要。而“谋及乃心”虽不等于现代所谓“自由意志”,但吉凶祸福在于自己的所思所虑,却是远古而至于今天的根本教导。
既然如此,古人为什么还要从事占卜?大要言之,以示敬天而不专,以之导民于圣德,以此反证行为之合法。在“绝地天通”之后,卜筮是人类可用于探察万物目的或“天意”的唯一手段,而只有充分理解宇宙目的论,我们才能在循天而行中趋利避害——这是天人合一的隐秘要求:
稽疑者,有所疑而不明,故稽以明之。事之明者,无待于稽;事之疑者,圣人亦不能不取决于神。“汝则有大疑”,而卿士庶民群言并兴,将谁适从?此卜筮之建,圣人所以斋戒以神明其德者也。人之于天,其精气相感,捷若影响。况人主为天地之心,一念之善,喜见于天,而和气应之;一念之恶,谪见于天,而沴气应之。故欲观己之善恶,当观天之所以为应者以验之。
圣人亦不能无疑,而众人七嘴八舌,更难抉择,故凭卜筮以稽。在这个看似迷信的过程中,最终不仅能够释疑,更能够额外通天。但问题在于,卜筮可靠吗?这就要看占卜者是否虔敬而有德,归有光为《洪范》作传,曰:“古者尊天而重神,不敢自信,而待于卜筮以取决。而至诚无私之德,常与神明通,是以鬼神应之,各极其理之所至而无毫发之爽,故卜筮必可信,而禹以为治天下之一畴。”
其实,在占卜之前,有很多东西就已经是“前定”的,然后再通过卜筮使之明见于世,即“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尚书·大禹谟》)占卜只起到“协从”的作用,而所谓“蔽志”,也有观其德行是否值得一占之意。当然,其结果也有明确的功利目的:“圣人举事,先定于义,义已定立,决以卜筮,示不专己,明与鬼神同意共指,欲令众下信用不疑。” 此外,“装模作样”的卜筮还可以顺便引人“修身慎行以迎福”,它虽“不违民以为吉,不专任以断事”, 但最终也多半是以某种方式倒推“验证”统治者或求问者某种先行的计划。
所以,我们必须明白《周易》之类的经典以及圣人的本意。在《易经》学史上,象数派和义理派一直聚讼不休。实际上,即便主张义理的人也从不否认《周易》本为卜筮而作,但这只是入“象”的门径,而上接天道,下通人事,才是其真正的堂奥。最低限度而言,两派必须结合:“若专论义理而不本卜筮,则必流于王弼之祖尚清虚;若专谈卜筮而不根义理,则为巫史之妄谈祸福矣。岂圣贤著述之意哉?”
圣人大概不会拘泥于鬼神灾异谶纬术数,即如顾炎武所说:“是则圣人之所以学《易》者,不过‘庸言庸行’之间,而不在乎图书象数也。今之穿凿图象以自为能者,畔也。” 退一步说,圣人即便并非不重视占卜(尽管他们未必真正相信这些东西),但也不会仅仅停留在这个初级阶段:
圣人甚重卜筮,然不疑之事,亦不问也。甚敬祭祀,非礼之祈,亦不为也。故曰:“圣人不烦卜筮”,“敬鬼神而远之”。夫鬼神与人殊气异务,非有事故,何奈于我?故孔子善楚昭之不祀河,而恶季氏之旅泰山。今俗人筴于卜筮,而祭非其鬼,岂不惑哉!
《左传·桓公十一年》有“卜以决疑,不疑何卜”之说,因为人如果不走正道,心中则多少都有疑惑,反之则如帛书《周易》所谓“孙正而行义,则人不惑矣”。而走正道就必定如前引尉缭子所说“不卜筮而获吉”,比如说,“以贤伐不肖,则不卜而知吉矣”。
圣人不是不相信鬼神吉凶,只是不把一切都完全交给不经之理——所谓“敬而远之”,颇堪玩味。其实,即便是占卜,也并非简单地只问结果。司马迁曾专门为楚国一个博闻远见的占卜师立传,这位专业卜者说:“今夫卜者,必法天地,象四时,顺于仁义,分策定卦,旋式正棊,然后言天地之利害,事之成败。” 在这个复杂的五项“系统工程”中,“顺于仁义”恐为其核心。
中外历史上反对占卜的不乏其人,而最为奇特的便是曾经当过占卜官(augur)的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其晚年专门写了一本《论占卜》的书来驳斥形形色色的占卜行为。在他看来,占卜者知识非常有限,他们根本不懂得日月五星(即我们所谓“七政”)的运行及其含义,大概也不知道善恶这种根本的哲学问题。所以,我们(尤其统治者)应该咨询的不是占卜者,而是圣贤(Ad sapientes haec, non ad divinos referii solent)。 不应该“不问苍生问鬼神”(西塞罗并非不信神),而应该“不问鬼神问圣贤”,即《尚书》所谓“所宝惟贤”。而且,在西塞罗看来,即便拥有关于未来的知识,也不见得是好事。因此,归根结底,占卜不是万能的,我们无法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预知神明的意图,毕竟“神”意难测。
同样,阿拉伯历史学家赫勒敦(1332—1406)在那个特殊时期也认为占卜是不可信的,因为天体星球运行的周期很长,人类很难做到完整的观察,因为世上所有人的寿命加起来也无法达到那个周期的长度,因而我们的星占学知识就必定是极为有限且零离混乱的。此外,占卜如果要成为一种学科知识或学术推断,还需要很多东西,如动因、受因、形象和目的;等等。占星术多以直觉和猜测为依据,而一旦无法验证或者其结果恰好相反,则必然导致怀疑和虚无。
结论
在古人看来,人事与天象有着密切的联系,如《中庸》说:“国家将兴,必有祯祥。”但个人的祸福归根结底还是“自作自受”。在社会层面上,垂手而天下治,不是靠天降祥瑞,而是靠礼义(以及由此而来的“无为”)。反过来说,如果没有礼义道德作基础,祥瑞也没有生根的地方。甚至,人世的举措还会影响到天象的变化(即所谓“人事动天”)——这不是说人在“天人合一”中处于支配地位,而是说在一定条件下,人的作为可以稍微改命、改运和变天。
在古代,景星出翼,凤凰在庭,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合璧,五星连珠,都是祥瑞。但“星气之书,多杂禨祥,不经;推其文,考其应,不殊”。(《史记·太史公自序》)与其说“五星如连珠,日月若合璧”能够给人带来吉祥,不如说五星或五行指导下的五德即“温良恭俭让”或“仁义礼智信”才能最终让人世安康。否则,
世人不学《诗》《书》,存仁义,尊圣人之道,极经艺之深,乃论不验之语,学不然之事,图天地之形,说灾变之异,乖先王之法,异圣人之意,惑学者之心,移众人之志,指天画地,是非世事,动人以邪变,惊人以奇怪,听之者若神,视之者如异;然犹不可以济于厄而度其身,或触罪犯法,不免于辜戮。
诗书教导的仁义才是立身处世的根本,若非如此,即便有祥瑞,也只能带来不祥的结果。因为从否定的角度来说,“化由自然,民不犯慝” 才是真正的天道。我们如能循五行而行,那么,有没有五星聚汇的异象,也不管这五星是否聚于东方,都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而有千般好处。总之,“五星”图像并非物理意义上的天文实体,而是更为抽象的五种相互联系的规则,即五行和五德。
天道动行之美,天德阙生之休,皆要与文王及其德性相连。而阴阳清和,风调雨顺,五星齐备,也要与尧舜相应。吉凶祸福,不在外而在内。古人相信,惟天佑于一德,惟民归于一德,原因就在于“惟吉凶不僭在人,惟天降灾祥在德”。(《尚书·商书·咸有一德》)所以,“古者,德行求福,故祭祀而宽;仁义求吉,故卜筮而希。今世俗宽于行而求于鬼,怠于礼而笃于祭,嫚亲而贵势,至妄而信日,听言而幸得,出实物而享虚福。”
天道人事,本不二分。自然之妙、天命之势、世道之运,皆不待卜筮而可自知矣。荀子曰:
德行厚,知虑明,生于今而志乎古,则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是以日进也;小人错其在己者而慕其在天者,是以日退也。(《荀子·天论》)
德行、知虑“在我”,而不必慕天,这也是“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所召唤的一种主体性。在当下,我们尤其需要以这样一种理性而自信的心态,去面对未来的不确定。
原文责任编辑:孙飞
(本文注释内容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