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门之学,要在礼乐,以此贯通古今。于礼乐之间,浑言为礼(包含乐),析言为礼乐。礼乐不可分,礼尚异,乐尚同,礼为形,乐为神,始于礼当终于乐。《乐记》云:“礼者,天地之序也;乐者,天地之和也。”《孝经》云:“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由礼乐而及六艺(或六经,《汉书·艺文志》颜师古注:“六艺者,六经也”),形成华夏文明的整体学术。
根据杨伯峻统计,《论语》中“礼”字凡74见,而“乐”字凡45见, 大致为三二之比。“乐”字有三意,分别对应三种读音:(1) yuè(22见),名词,亦即礼乐之乐,接近今语“音乐”的“乐”。(2)lè(14见),名词或形容词,表示心情或心态,接近今语“快乐”的“乐”。(3)yào(9见),动词,如“知者乐水,仁者乐山”(《雍也》)。三可以看成二的动词化,在现代汉语中,yào 的读音已渐渐消失,通常合并于lè。本文将二、三相对一,尝试理解礼乐之“乐”与心情之“乐”的关联。如此22见对23见,大致为一一之比。
《论语》的核心思想,大体是从“礼”到“仁”。本文关注其中的相关环节,从乐(yuè)到乐(lè),包括“乐”的变体“说”(yuè,今写为“悦”)乃至“不愠”。完整的链条为由礼乐(yuè)到仁,而“乐”(lè)是“仁”的生发状态。《乐记》称“乐(yuè)者,乐(lè)也”,又称“乐至则无怨”,又称“仁近于乐”,可见其关联的线索。
《季氏》子曰:“不学诗,无以言”;又曰:“不学礼,无以立。”此处《诗》与礼互相指涉,包含礼乐或言行。《诗》的背后是乐(yuè),乐通于言,知音通于知言,由此通于知人。《尧曰》子曰:“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从“学诗”到“知言”,由自己而及他人。《论语》承袭六艺,成为君子致力于持守“仁”的教科书。
一、六艺以礼乐为核心
《史记·孔子世家》:“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诗》《书》《礼》《乐》是基本的课程,或由四(《诗》《书》《礼》《乐》)增至六(《诗》《书》《礼》《乐》《易》《春秋》),成六艺或六经;或由四(《诗》《书》《礼》《乐》)减至二(《礼》《乐》)。六艺彼此相通,核心在礼乐,小大由之。
于六艺而言,《书》通于礼,《诗》通于乐(马一浮《复性书院讲录·礼教绪论》)。此外,《春秋》通于礼(《庄子·天下篇》“春秋以道名分”),《易》通于乐。
孔门弟子分四科(《先进》)。政事科,由礼化出;言语科,由乐化出。又,德行科,统贯礼乐反身,由仁而人,身教;文学科,传承礼乐文献,由空而时,言教。
1.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于《诗》《书》礼乐,四言其三,交错贯通。核心为礼,起于《诗》(有声),终于乐(无言)。《诗》、乐相参,彼此映照。或以为《乐经》不缺,没有单独的《乐经》,三百篇皆《乐经》。读《诗》省略乐的角度,仅从训诂字句摸索,难以感知其深远的世界。
《诗》,感发奋起,扩张;礼,渊渟岳峙,收束;乐,完成上出,超越。兴于《诗》,激发内心之诚;立于礼,持守律己,自我成人;成于乐,形成内在旋律,融洽德性。又,兴于《诗》犹人,立于礼犹地,成于乐犹天。
《墨子·公孟》:“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言由《诗》出,礼由舞成,皆包含于乐。
2.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
孔子编《诗》之证,亦为周游列国的成果。孔子55岁(前497)由鲁至卫, 68岁(前484)自卫返鲁,在外奔波十四年,居住于卫的时间最长。
《子路》:“鲁卫之政,兄弟也。”鲁(周公旦)卫(卫康叔)皆为文王之子,在根源上同气连枝。而且“卫多君子”(《左传》襄公二十九年),于礼乐传承,当多所印证。
《诗》与乐相配。以乐正建立标准,积累的疑点,皆涣然冰释。“各得其所”,各归其合理的位置。
3.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论语·卫灵公》)
《论语》中颜回有两问,孔子的回答皆极深。于《卫灵公》问“为邦”,于《颜渊》问“仁”,分别对应外王与内圣。此问为邦,问治国之道,孔子以三代损益答之。夏时天,殷辂地,周冕人,逆笔上出韶舞,以礼为贯穿线索,而整体收于乐。
《论语正义》引俞樾《群经评议》,谓舞当读为武,古人舞、武通用。由上古贯通近代,韶犹尧舜之尽善,舞犹武王之尽美。由历而律,由礼而乐,曰舞而不曰武者,指向舜而不指向武,应察其异同。
参见《韩非子·五蠹》:“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于此观之,曰舞而不曰武者,或有微言存焉。
“放郑声,远佞人。”韶舞通天人,用于祭祀,由五帝到三代;郑声则出于近世欲望。郑声淫,无振兴气象;淫,靡靡之音,泛滥无归宿。佞人巧言令色,幻化出各种诱惑性说辞。殆,危险。先王以礼乐治国,而佞人巧言,根源在乐不正。乐通于《诗》,由此通于言。
4.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
“恶紫之夺朱也”,近似而弥乱真,似则似矣,是则未是。“恶郑声之乱雅乐也”,亦即《卫灵公》之“郑声淫”,相对《雅》《颂》,有品质的差异。东周《雅》降而为《王风》,是为“变风”。“恶利口之覆邦家者”,巧言令色鲜矣仁(《学而》),亦即“佞人殆”。
5.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论语·八佾》)
《论语》言乐之最高处,尽善尽美,纯之又纯,心魂俱醉,不能赞一辞,乃“成于乐”境界。
6.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
认识生命,知命,根本;知礼,完成人道,自立于天地之间;知言,说话听声,锣鼓听音,通于知乐。由内而外,知命,知己;知礼,知人际关系;知言,知人。
于六经而言,知命,《易》《春秋》;知礼,《礼》《乐》;知言,《诗》《书》。《易》为宇宙的根本原理,《春秋》为变动的社会环境;《礼》犹舞蹈,《乐》为音乐;而《书》通礼,《诗》通乐。
二、由《韶》《武》《雅》《颂》到《关雎》,由正乐而正名
从上古到西周,从五帝到三王。《雅》《颂》由《韶》《武》而来,《关雎》由《雅》《颂》而来,其间一脉相承。《诗》首《关雎》,此正风之始,当后妃之德,“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诗大序》)
《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观周乐”,观乐亦以观政,陈诗皆为歌,于乐皆有舞。乐(yuè)引发“乐”(lè),《阳货》讨论居丧标准,子曰:“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闻乐(yuè)不乐(lè),可见乐(lè)来自乐(yuè)。“今女安,则为之”,安则乐也。
1.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
心理取代生理,听觉胜于味觉。《韶》尽善尽美,贯通时空,为乐(yuè)的标准,故乐(lè)而忘形,三月不知肉味。
《书·益稷》:“箫韶九成,凤凰来仪。” 九成,犹九阕,乐曲终止谓成。“凤凰来仪”,天下太平之祥瑞,内圣显于外王。《礼记·乐记》郑玄注:“《韶》,舜乐名,言能继尧之德。”韶乐于周入齐,故孔子闻之。
《隋书·何妥传》:“秦始皇灭齐,得齐《韶》乐;汉高祖灭秦,《韶》传于汉,汉高祖改名《文始》。”
2.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 (《论语·八佾》)
《韶》与《武》,当尧舜至周武王,亦即尽善(绝对,伦理学)与尽美(相对,美学)。朱熹《集注》云:“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逊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诛而得天下。”
《老子》之首章,亦以善与美并举。善以“不善”为对,美以“恶”(丑)为对,善一美二也。
3.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关雎》正风,由《雅》《颂》而通于风。若变风则为“王风”,亦即“王者之迹熄而《诗》亡”(《孟子·离娄下》)。“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平衡以得性情之正。乐、哀,当情感之两面,淫为乐过,伤为哀过。
治国、齐家由男女恋爱始,故以《关雎》为人道之基础。《韩诗外传》卷五孔子曰:“《关雎》之事大矣哉!……天地之间,生民之属,王道之原,不外此矣。”《毛诗序》云:“《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曰:“民有好恶喜怒哀乐,生于六气。”又曰:“喜生于好,怒生于恶。”又曰:“好物乐也,恶物哀也。”好恶亦即阴阳,喜怒哀乐乃好恶之变。参见《大学》:“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为未发,发即好恶,化为喜怒哀乐,归于和。由中而和,成乐之境界。
4.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
师挚之始,关雎之乱,人、乐相合之法。《八佾》子语鲁大夫乐之“始作”,当此“之始”。始,首章;乱,卒章。
开始时有人有音乐,结束时有音乐无人,深极。洋洋盈耳,气象大,铺天盖地,延续至今。
5.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之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
“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
“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
“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论语·先进》)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师生谈学,其乐融融。孔子发起提问,你们不要被我拘束住,试试放开想象,谈谈自己的志向。如果有执政者赏识你,具备了实现理想的条件,你准备怎么做呢?这是一堂讨论课,以礼乐为线索,犹后世头脑风暴,是思想性实验。
子路性格鲁莽,率尔而对。他提出的治国措施,大体当《颜渊》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路的回答不算错,只是持重不够,故孔子哂之。参见《里仁》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冉有谦让,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与千乘之国,自有小大之别。“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比子路“且知方也”(懂得大道理)进一步,礼乐以缺位的形态在位。参见《子路》:“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可使足民”,即“庶矣哉”与“富之”。“且知方也”,“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即“教之”。
“非曰能之,愿学焉”,公西华再谦让。“足兵”而“足民”,下层之事。宗庙(祭祀)、会同(会盟),上层之事。端,礼服;章甫,礼帽。小相,司仪,亦即主持人。公西华志在礼乐,气象高远。
“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谈话有背景音乐,曾皙点缀其间,始终在伴奏。此时出场,由礼而乐。“异乎三子者之撰”,奇峰突起,我的想法与三位不同。撰,构想,心象,愿景。“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孔子鼓励他说出来,观各人性情之指向。
“莫春者”云云,乃美学人生或艺术人生。三子所言,胸怀在国;而曾皙所言,胸怀在天下。此实人生之理想,故孔子曰:“吾与点也。”“喟然叹曰”,目标和现实有距离,正是奋斗的方向。
“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后世或戏解为贤人七十二。“浴乎沂”,曲阜东有沂水和蒙山。《孟子·尽心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通常认为,东山就是蒙山。“风乎舞雩”,舞雩是鲁国求雨的坛。古代求雨祭天,设坛命女巫为舞,雩是祭祀仪式。“咏而归”,诗与乐配合。
“吾与点也”,是对三子的教育,于礼不可忽视乐;曾皙后而评三子,是对曾皙的教育,于乐不可忽视礼。以曲调的起伏而论,其次第为低(孔子起首)、高(子路)、低(冉有)、再低(公西华)、高(曾皙)、高而再低(孔子),归于平和,老师穿针引线,起引导作用。
四子之撰,构成完整的思想图景。子路是军,冉求是政,公西华是宗庙(祭祀,意识形态)、会同(会盟,外交)。子路以下,层层谦让,以礼之形式演进。至曾皙引出乐,乃指向超然之境。前前为后后的基础,不可舍弃前三者而单取后者。四人的陈说皆为局部,孔子在看似不经意中,联系成整体。
6.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
正名当为政之先,着手在正礼,根源在正乐,于《春秋》当正始。正名是根本性工作,也是解决问题的基础。子路陷入具体事务中,以为孔子不懂轻重缓急,故批评“子之迂也”;孔子认为子路未达根源,不知道此事的重要,故曰“野哉由也”。
汉宋学者于“正名”解说不同。马融曰:“正百事之名”(《集解》);郑玄曰:“谓正书字也。古者曰名,今世曰字。”(皇侃《义疏》引)朱熹谓正名实,亦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马说根源在自然,朱说关注在社会,而郑说兼及操作层面,亦即规范语言文字。
“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按《为政》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不可强不知以为知,下断语应审慎,盖“一言而可以兴邦”,“一言而丧邦”(《子路》)。“名不正则言不顺”云云,建立完整的政治结构。语言是活物,它在交流中不断消除歧义,也不断产生歧义。以“正名”澄清之,达到“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无所苟而已”,差以毫厘,往往谬以千里。
又,名正言顺犹礼而乐,言顺事成犹乐而礼。礼乐为刑罚之根本,而刑罚为礼(乐)的外在形式。以合适的规范引导预期,民有所措手足,治世;民无所措手足,乱世。孔子未能在卫国推行正名,归鲁正乐,转而致力于整理文献(以正名开始),编订六经,垂范百世。
三、孔门是礼乐共同体,通过学习化为身心说(悦)乐
执行为礼,上出为乐,诗教的根本是乐教。《书·舜典》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制乐,以赏诸侯。”教胄子与赏诸侯,可当内外之两面。
《春官宗伯·大司乐》:“大司乐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凡有道有德者,使教焉。”大司乐主祭祀,并掌学政。成均,孙诒让《周礼正义》引郑众谓“均,调也。乐师主调其音”;董仲舒谓“五帝之学”;郑玄以为是学(校)名。此当共同体形成的基础,也是培养其成员的当务之急。《诗大序》:“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教通于学,孔门强调之学习,可通于他教之修行。师生共同体,是礼乐共同体,也是学习共同体。师生相得的典范,即孔颜之乐。《乐记》云:“唯君子为能知乐。”又云:“知乐则几于礼矣,礼乐皆得,谓之有德,德者得也。”此处之德,外通国政,内通人心。
1.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
以音训言,学者,效也,觉也;效为始事,觉为终事。以形训言,学通爻变。说(悦)为证验,通于乐。悦、乐不同,《论语集注》引程子曰:“悦在心,乐主发散在外。”而身对应效,心对应觉,全始全终,身心合一。
2.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
“知之”对应头脑,来自学;“好之”对应身,来自习;“乐之”身心融贯,学习有成,亦即“不亦说乎”,“不亦乐乎”。分三级阶梯,学而至于说(悦),由礼至于乐。
3.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平衡;“贫而乐,富而好礼”,上出。前者用力抑制,消极;后者修治化除,积极。切磋琢磨,步步深入,乃成精金美玉。子贡为学有得,请求印证;孔子转而上出,解说经义,下学上达。
“始可与言《诗》已矣”,乃知诗象之越进越深,神变莫测。“告诸往而知来者”,引而申之,触类而长之。
4.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
子乐,一作子曰,有两种解释。
从“子乐”(对标点的理解,属上句),乃乐得英才而教育之(参见《孟子·尽心上》)。“若由也”乃他时之评论,编辑时附记于此,有遗憾之意。从“子曰”(对标点的理解,属下句),乃孔子当时之评论。或于子路不经意的动作之间,洞见其未来。
按《乡党》谓孔子:“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有其师,则有其弟子,故皆以“如如”从之。“乐”“曰”声音相近,可能受影响而改字。
5.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论语·季氏》)
乐节礼乐,当仪式或节律,名教之中自有乐地(《世说新语·德行》)。乐道人之善,得反射之乘数效应;道通导,即成人之美,亦通言,即隐恶扬善。乐多贤友,互相激励,声应气求。
乐骄乐,骄奢淫逸;乐佚游,放荡不羁;乐宴乐,杯觥交错,出入酒席之间。益者三乐,相应于礼乐。损者三乐,不相应于礼乐。《乐记》云:“乐(yuè)者乐(lè)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
6.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叶公好龙而不知龙(参见刘向《新序》),在孔子身边而不知。子路不对,不知道如何概括其师,无从形容,难以言尽。孔子不得已自我总结,发愤忘食相应命,乐而忘忧相应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化去个体生命的局限而相应千古,而生理变化已成余事。
乐由化解忧虑而来,《易·系辞上》:“乐天知命故不忧。”此华夏文明发展的精神支柱之一,乐感文化和忧患意识,相辅相成。参见《卫灵公》:“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宪问》:“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颜渊》:“君子不忧不惧。”
又《宪问》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可照应《学而》首章,由君子而圣人。“不怨”,“不尤”,由“人不知而不愠”而来。
7.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饭疏食,饮水”,简单生活。“曲肱而枕之”,犹后世卧功。周身气通,对营养要求相对低,或因吸收程度高。“乐亦在其中矣”,亦即孔颜之乐。尧舜事业尚且如一点浮云过太虚(《河南程氏遗书》卷三),何况不义而富且贵?浮云者,白云苍狗,变动之象。
此师之形象。
8.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颜回好学,亦身心贯通,故得其所乐,不随贫富而改。“一箪食,一瓢饮”,乃《述而》“饭疏食,饮水”之变文。箪,竹器。瓢,葫芦的一半。“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相应“乐亦在其中矣”。“贤哉,回也。”师生心照,乃华夏文明的基础。
此徒之形象。师赞弟子,相应也。
四、礼乐与仁
《学而》,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孝悌者,礼也。仁者,人也(《中庸》)。《论语正义》引宋翔凤郑注辑本,“仁”作“人”,仁即人之本性(此当出《齐》《古》《鲁》异文)。
1.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诸弟子问仁,孔子往往当机回答,相应具体根器。颜渊是最好的弟子,孔子乃正面阐述,仁之大义在焉。颜回于《卫灵公》问“为政”,于此篇问“仁”,对应外王和内圣。
《论语》的核心,由礼(乐)到仁,由国家到个人。《礼记·礼器》:“礼(禮)也者,犹体(體)也。”本章于颜渊言体,相对下章于仲弓言用,二人皆德行科高弟。颜回,于内圣含外王,隐;仲弓,由内圣转外王,显。
克,消减,化也。己,欲望,亦即不知礼之小我。复,可通《易》之复,见天地之心。化阴为阳,化小为大,寻找(或恢复)自身的定位。为(是)仁,确定后中心显出,人之所以为人在此。
此克己复礼,明确自身在天地人之间,或者在社会结构中的位置。《周易·系辞下》:“颜氏之子,其殆庶几乎?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也。”虞翻注:“几者,神妙也。颜子知微,故殆庶几。”
“一日克己复礼”,从内到外,完全换了一个人。此我亦即无我,处于仁的状态中,亦即处于乐的状态中。参见《雍也》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天下归仁焉”是证道境界(我即我的世界),自己解决了,天下也就解决了。“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往仁的方向努力。一切全在自己,跟外在条件无关。此天下最难之事,亦天下最易之事,参见《里仁》:“仁乎远哉?我欲仁,斯仁至矣。”
颜回完全听懂,心领神会,请问其目。孔子以四端答之,两端入,两端出。“非礼勿言”云云,站在恰当的时空点,视、听、言、动皆合于礼,“仁”与礼由此统一。“回虽不敏”为自谦,我虽然资质愚钝(参见《公冶长》“敏而好学”;《述而》“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请事斯语矣”,请允许我修习这条路线吧。
颜渊问仁,言体,从根本入手;以下仲弓问仁,言用,孔子进一步阐发所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敬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也。此语《论语》凡三见(其余二处,见《卫灵公》《公冶长》答子贡),可比较他教之黄金律。“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国与家相通,消减负面因素,亦即《易》要无咎。“雍也可使南面”,与“回在陋巷”不同,故孔子回答亦异。“请事斯语”同颜回,亦见两人之关联。
以下司马牛问仁。不再言体用,不再“请事斯语”,因已非整体。孔子随机指点,只针对提问者个人性情而言。君子致力于仁,故不忧不惧,亦即乐的状态。再以下,司马牛的问题未解决,子夏安慰的宽心话,为师兄弟助阵。“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道理虽然对,已有大义而无微言。
2.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
礼乐为形式,配合仁,亦即人之为人。由礼转仁,亦即君子。
3.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
久处约,自律而有节制的生活,犹礼。长处乐,亦即《论语》开篇之“不亦说(乐)乎”,犹乐。安仁,本来如此;利仁,经过考虑选择如此。安、利之间,犹如春秋。
4.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
仁、知,犹动静之别。乐山乐水,君子无入而不自得(《中庸》);乐或发散,寿当收敛,免除不良信息干扰,终其天年。
5.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论语·阳货》)
不见之见,不教之教,无言之言。取瑟而歌,以声音追逐而出,生动之象,信息也。
6.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论语·宪问》)
闻击磬而知其心声,此之谓知音。荷蒉者乃辟世贤人,乃当时深知孔子者,而或未达一间。
“有心哉,击磬乎”,击磬的人有心事啊!“鄙哉,硁硁乎”,那个人固执而钻牛角尖啊!“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时代没有给机会,为什么你还看不穿呢。“深则厉,浅则揭”,深水就全衣蹚过去,浅水就掀衣蹚过去,犹《渔父》之水清濯缨,水浊濯足。
“果哉,末之难矣”,那个人真的能忍心,就是最后一关跨不过啊。能轻易跨过这一关,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呢。《微子》子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是圣者悲心的自然流露,也是孔子和其他高人的区别。
7.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
仪封人,贤人而隐于下位者。请见,乃孔子之感动。“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学问、能量之交流。
丧谓乱世失道,一灯能破千年暗,故何患。“天下之无道也久矣”,木铎唤醒人心,乃早晨之星,启明也。“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给人心以希望,引导也。
五、礼乐与天地
1.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
孔子晚年见道之言,已化去质碍,不执着于形式。《礼记·礼器》:“礼,时为大。”礼的外在形式,当随时代而变。玉帛、钟鼓当形而下,《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云:“是仪也,非礼也。”
2.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上出至天地,所见即易象之生生。无言者,当由礼而乐。首言“天何言哉”,犹无极;末言“天何言哉”,犹太极。“四时行焉”,乾象;“百物生焉”,坤象。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莫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