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舞的美学意义

2022-12-19 作者:黄纪苏 来源:《美学研究》2022年第1期

摘  要:广场舞是当代生活的一座观象台,空间、群体、意义、审美等是广场舞的几处观测点,而抛入其中的自己,则是舞台上的一个参照物。广场舞作为群众业余日常活动,其美学原则可以归结为乐即美。与其他艺术领域相比,广场舞的审美秩序并无本质区别。

关键词:广场舞;美学原则;公共空间;市民文化;审美

作者黄纪苏,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研究员(北京100732)。

 
  缘起

  前些时北京疫情又趋严峻,广场舞也尾随堂食步入暂停之列。那天晚饭后我站在美术馆十字街头,正犹豫往哪边溜达,忽就发现地铁站边的小空场居然还有俩人在跳鬼步(学名“曳步”)舞,赶忙过去入伙。跳了两天,新舞《曳路狂奔》刚能凑合跟下来,隔天再去人就没了。一打听果然广场舞被暂停了。看着空空的街市,心里也空空的。正好友人微信催稿,我想也好,既然不能跳广场舞,那就写写广场舞吧。

  我年轻时就身体不好,所以一直重视健身之道,20世纪70年代开始散步,从此没断过。2002年又办了游泳卡,一直游到2009年游泳馆大修。随后去什刹海后海游野泳,第一年因湖底刚清理过,水况好得不能再好,湖面清波、夹岸柳浪、头顶白云,真是画在眼中、人在画中。第二年长出水草,皮肤刮出了道道儿。第三年听说有俩农民工被水草缠住溺亡,我就不再去了。2012年改跳广场舞,至今整整十年。

  2013年趁着和舞友半生不熟的劲儿写了篇《十字架下,载歌载舞》,记述了自己在八面槽教堂那儿跳舞的经历及观感,后来这么多年就再没写过。不是没得写,是不太想写,人际关系是一个顾虑。我会从同群舞友的角度想:黄大哥天天跟我们一块儿玩,微信一块儿聊,时不时还饭馆一块儿吃,敢情存着心琢磨我们哪!我很珍视和他们的友谊,我们平日相互切磋、相互体谅、相互帮衬,遇到困难共同想办法,有很多温暖的情节。人家拿你当朋友,你拿人家当素材,这就没劲了。广场舞是我的生活,写广场舞不是我的工作,我不希望笔墨文章那个世界侵扰到手舞足蹈这个世界,尤其不想让自己成为那群兄弟姐妹中戴了面具的特殊成员。

  我们那个很可能全北京寿命最长、我曾遐想将来坐轮椅里看它人生最后一眼的舞群,终于没能散而复聚。看以前的图片视频,就像徘徊在美丽而忧伤的《神秘园》里。不知不觉间,自己的心态也起了微妙变化:又挺想写写广场舞了。我长期观察社会,多着眼身边、取径日常,近二十年来席卷全国、覆盖越来越多人群阶层的广场舞,或许也能再帮我看到些什么。

  接下来本该说说广场舞的定义,但我觉得不如把定义放在历史里。历史讲完了,定义差不多也就在那儿了。

  古代

  广场舞的历史大概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马家窑文化陶盆陶罐上面的舞蹈纹饰。这还是国内,如果全球撒开了追就更没边了。太远的事儿不是本文关注重点,朋友们可以自己找本舞蹈史翻翻,笔者只想指出以下几点。

  第一,人类最早的舞与现代的广场舞具有相似性,远古时代的巢穴屋室空间有限,人多了跳不开也跳不嗨,只能移步露天空地。那时的舞大概都是大家一块儿跳,其中会有个别人出类拔萃而引起围观,但还不至于把他们几个围观成专业舞蹈家,其他人从此只做观众。他们相当于整锅菜里的尖椒,还是食材但兼做香料(辣椒就是专业香料了)。那时的舞应该是自己想跳才跳,想跳就跳,即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就用“群魔乱舞”,“魔”是说兴奋得跟着了魔似的。

  第二,在后来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里,中国汉民族的主流人群(士农工商)被礼乐文化、尊卑关系、男女大防等捆得像死囚犯,跟跳舞简直就是阴阳两隔。舞蹈成为专业舞姬在深宅深宫里表演给高端人士看的节目,草民一般通过观戏之类欣赏其中的舞姿。

  第三,说汉族人的身体跟舞蹈绝缘数千年也不全面,应该说还残留了一些古风,如舞龙舞狮之类。秧歌舞特别值得一说,那是原始舞蹈的孑遗,跳动着它干净的初心,保持了舞蹈的群众性、自发性和参与性——那也是今天广场舞的基本特性。古代士大夫只知欣赏孤魂野鬼似的“闻鸡起舞”“月下舞剑”,对秧歌的蔑视中透着仇视,从他们“词甚鄙俚、备极淫亵”的描述中倒真能感受到秧歌舞热烈蒸腾的生命冲动。生命冲动是一切艺术的核心或灵魂。

  当代

  2000年以前都可以算广场舞的前世。20世纪最后四十年正好是我的前半生,期间我接触过的两种舞蹈跟广场舞有一些外在或内在的联系。

  忠字舞  五十多年前我们小学操场上演练的“忠字舞”,动作分解开来跟别的舞蹈也没多大区别。我那时特别迷恋一支舞曲,舞没印象了,歌特别好听,歌手尤其好看,是我们学校宣传队的,肤色雪白,穿了一身能折合今天路易威登的黄军装。忠字舞无疑是广场上的舞,不但在学校的广场上跳,还要沿着王府井大街、东长安街一直跳到天安门广场。参与性也没得说,群众性就更突出了,估计跳的人数上不了亿也是千万级别。

  交谊舞  近代以来交谊舞的引入,实乃中国舞蹈史上划时代的事件。对于普通人,舞蹈不再只是看的,也可以是跳的。我头一次亲见交谊舞已是70年代末。当“文革”结束、历史的钟摆开始回摆时,那边邓丽君、《绒花》,这边憋坏了的人情、物欲,便像旷男怨女向着彼此载欣载奔。改革开放四十年热浪滚滚,气功热、经商热、从政热都远远落在交谊舞热的后面。

  广场舞那几个基本要素,交谊舞都具备,除了“广场”。交谊舞有时也叫“舞厅舞”,以往多在室内进行,因为室外放音响设备也不太方便。不过到了70年代末80年代初,录音机的普及为交谊舞另辟了天地。我第一次邂逅交谊舞就是在北海公园内一个亭子边的一小块空地上,只见五六个初学男加一两个初学女正互相撑着架着磕磕绊绊着,乍看还以为是练习摔跤呢。到90年代,广场尤其是公园内的空地上便常见一对对男女快三而来、慢四而去。我猜想,如今的交谊舞已基本上不在室内跳了。这个由内而外的过程包含了两层意思:其一,从国家(单位)搬到了社会(公园广场),交谊舞成为群众自组织的活动,只在发生矛盾冲突自己摆不平的情况下,才拨打110请求干预。其二,因为从工作单位搬到社区广场,也就从团拜、团建或给大龄青年牵线搭桥的专项活动,变成了社区居民日常的娱乐健身活动,不再是偶一为之,而是天天吃完饭洗完碗就奔了那儿。舞蹈的功能和意义都发生了变化。

  交谊舞和广场舞有不少交集重叠,有些交谊舞如恰恰、伦巴的元素在广场舞里没少使用,某支广场舞可能从头到尾就是简版的三步、平四或水兵。尽管如此,交谊舞的特征还是相当突出而且相对稳定的。形态上不用说了,华尔兹、拉丁舞那些大家一眼就能认出来。而功能上,“交谊”或“交际”俩字也说得足够含蓄、足够明白了。十年“文革”后,交谊舞使男女有了婚外零距离身体接触的机会,致使舞场内外血案频传。即便是到了前几年,两性交往的渠道早已五花八门,交谊舞仍然不失为连通浪漫男女的花蹊柳径。有时路过他们的群,看打扮得像新娘一样的女士上身后仰九十度,和男舞伴转作旋风、行作彩云,我都替她们陶醉。交谊舞周边经常徘徊着一些“单身狗”,饥渴的目光就像水波上漂闪的灯火。这些将整个舞场笼罩在一层热烘烘的荷尔蒙气场中。前几年北京空气污染时常爆表,到“蓝色”级别我们就会在微信群里商量要不要“自由活动”了。而南边的交谊舞群显然没商量,黄、橙、红色到他们那儿都是绿色。男女搭配虽然为交谊舞提供了核动力,但考虑到伦理所造成的阻力,能量就不那么客观了。交谊舞的覆盖面不小,但不是最大。

  追溯广场舞的前世,其实有必要联系一下体操、气功、太极拳,可那样就没完了。还是说广场舞的今生吧。

  空间

  以我的记忆和理解,是2000年前后的秧歌舞拉开了广场舞的大幕。

  我最早见到扭秧歌,是在中国美术馆前的广场。二十年前,那里一道不太高的铁栅栏将美术馆前的广场一分为二,里面的属于美术馆,外面的属于全国老百姓——忘了是20世纪70年代末还是80年代,有年暑热难耐,我和院里一发小各携一个行军床贴着铁栅栏睡了一晚上,那夜星光、翌日曙色,此刻犹在眼前。那个年代北京很多广场空地是向老百姓开放的。广场是舞蹈的栖居地,没有它就等于鱼没有江河湖海。

  中国迄今的城市规划及布局,并没有也不可能为广场舞专门辟出一块场地。但有些公共空间确实可以为广场舞所用。照理说,公园——我是说北海景山那样的公园——应成为广场舞的天堂才对,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而不少商厦前倒是一片热火。通州北苑万达广场,有八九摊广场舞一字排开,再加踢毽的、滑板的、抖空竹的、交流狗的,就像一个大排档,可以这儿吃吃、那儿尝尝,我就是那儿学的抖空竹,一次抖出了响儿。街边绿地中的空场也为广场舞提供了落脚处,我家附近的皇城根遗址公园,南北长两公里多,被一条大街和一条小街夹在中间,宽不过二十米,窄的地方也就十米。除了最北头有个较大的广场被交谊舞填满外,沿线还有七八处不大的空地,寄居着各种广场舞如健身操、鬼步舞、民族舞、水兵舞、僵尸舞等。每群多则二三十人,少则三两人。其他地方如地铁站边上,立交桥、高架桥下面,也都能见到跳广场舞的。

  广场舞占用的是公共空间,可公共空间里不止广场舞一户,摩擦时有发生:你要跳舞,行人不愿成全,直行穿过,还回头狠狠地给补上一句。你要跳舞,人家合奏铜管乐,那可是秦灭六国、一统宇内的声势。你要跳舞,人家玩滑板,有回就我正做后点飘,被侧面来的滑板撞翻,第二天有事没去,舞友还担心我出大事了呢。广场舞的主要“敌人”分两类。先说第一类,周边居民。广场舞既为日常,就不能离居民区太远,既然离居民区不远,就难保不噪音扰民。有的居民无所谓,因为他没准儿哪天也加盟呢,有的还省得自己放背景音乐了呢。但有的孩子不爱做功课非说被吵着了,有的真有神经衰弱,有的就是看不惯你,较上劲了。最早的秧歌舞那是真锣鼓真唢呐地干,虽然赶不上楼上装修的铁锤电钻,但也够闹腾的。按说有音响音量很容易调整,但矛盾依旧尖锐。

  另一类“敌人”其实是广场舞自己,这个群与那个群常会发生“领土争端”或“边界冲突”。边界分有形和有声两种。前者容易勘定并立约,指定某块砖或某棵树就行了。难的是有声边界,也就是音量。由于广场舞的空间资源比较紧张,尤其在东西老城区,有时两个舞群会挨得很近,两边的舞曲彼此都能听见,这会让两边人都无所适从,我就经常踩错了点儿。为了避免两个“婆婆”或两个“司令部”的局面,甲方只好提高音量盖过乙方,而乙方除非卷旗缴枪被甲方收编,否则也只能你狠老子更狠。这样狠过来狠过去,就把作为第三方的周边居民恨得牙痒痒。

  这些矛盾虽无法彻底消除,但化解到各方大体相安无事其实不难。这需要彼此能理解、知退让。经过这么多年好听的磨合、难看的摩擦,似乎已渐渐达成了某种妥协。时间上,晚上七点来钟开始、九点来钟结束几乎成为规范。深夜会有“富二代”开跑车聒你耳膜、碎你清梦,但广场舞不会干那缺德事儿。音量上,不管不顾、怎么嗨就怎么来的情况越来越少,由于舞曲本身音量大小不一,自动连续播放时会造成问题,常见本群中人过去及时调小,以免邻群和邻居不高兴。让别人不高兴你也别想高兴,这么简单的道理在诸多领域都形不成共识,居然在广场舞这个公共空间里快要成为自觉,我作为一个参与者想不自豪也难。

  中国的举国体制叠加了秦汉两千年以来的大传统和新中国成立七十多年以来的小传统,其“政制优势”有目共睹。改革开放的历史功绩就在于通过重建市场、再造社会,解放了亿万人民的积极性和创造力。中国未来的健康发展有赖于国家、市场与社会间形成彼此互补、各尽其长的良性关系。要想形成这样的关系,需要各方共同努力,尤其需要国家对社会进行帮扶。

  人群

  北京最早的广场舞是大秧歌。从模样和穿着看,参与者应该是退休企业、商业职工,年龄在50—70岁之间,皆为女性。秧歌队也有个别老头,但只负责吹吹打打,唢呐震天、锣鼓动地。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里,广场舞都以中老年女性为主,“广场舞大妈”应该就是这么来的。这个称谓混合了阶层意味的民俗色彩,会让人联想到老天桥的“田瘸子”“盆秃子”“常傻子”,以及小吃摊儿上的豆汁儿、炒肝儿、芥末墩儿之类。

  人群的背后是身份认同和价值观。别人人心隔肚皮,揣测起来麻烦。我可以和读者分享自己加入广场舞大军的心路历程。前面说了,我关注广场舞是在2009年左右,因没地方游泳需要另觅一种日常的健身之道,而且最好是快乐一点的——试过长跑,有扛长活的感觉。我从小养成的性别意识接近《水浒》,人生词典里几乎没有“舞蹈”这个词。以往观看文艺演出,最烦的就是跳舞节目,无论是天鹅湖还是丝路花雨;给女歌手伴舞的小男生们看着尤其别扭。这还是看,跳就更别提了。

  我当时就是带着一脑子这些东西,去物色新的健身方式。我们那一带颇有几摊广场舞,我散步时会停下观看,看来看去看出了相比之前的几个变化。第一,新的舞蹈样式虽然简单但不觉得太陈旧;第二,人群看着年轻了些,中年人多了起来;第三,男性比例有所增加,不尽是背心的袖窝能懈到裤腰以下的老大爷了;第四,没有太多柔媚的上肢动作如“软手”“莲花指”之类,主要是腿脚上的功夫,更接近体育,虽然不一定多爷们儿,但起码爷们儿不用担心跳成“娘们儿”了。这四个变化终于在某一天将我推送进了八面槽教堂的广场。广场上数百号人,跳的是门槛与地面平齐的“十六步”,人人都能学会。我因手忙脚乱无暇旁顾他人,唯一的发现是自己竟然也有舞蹈细胞!当天回家的路上就确立了继续跳的多种自信。

  音乐在中国,冥冥中有着一个跟社会阶层大致对应的排行榜。位列榜首的当然还是莫扎特、威尔第,文化精英可能也听二人转或莲花落,但不会作为乐迷去听,感觉这有点跟“微服私访”似的。舞蹈也一样,最“高大上”的还是芭蕾。我认识两位体重大约在一百六七十斤的女士报了芭蕾班,收费不菲,据说主要是练“气质”去了。广场舞不用说,排序最低。我曾在饭局上向淑女介绍广场舞的好处,她们一副外国淑女的样子说:“真是太好啦,等我老了一定要去参加”——其实她们已经够老的了。倒是有一次一位女士说了真心话:“那音乐什么的,是不是有点太low了?”

  还真没听说周围有什么知识分子跳广场舞的,个别人拿它报项目做课题,可能会跟着比划几天吧。读书人本来经济上跟普通群众不是隔壁也是街坊,乱七八糟书又读了那么多,按说文化上、身份上应更无拘无束才对。我虽然被贴了“学者”“文化人”的标签,自己从来不太有那感觉。我在广场舞那儿从没遇到过什么违和不违和的问题,反倒觉得跟卖鱼的售票的姐妹一块儿切磋胳膊腿儿,要比和首席专家、学科带头人圆桌讨论“主体间性”“后殖民知识生产体系”那些虚头巴脑可有意思多了。

  先说道德水平。这包括两个层面,一是心性,二是修养。心性的好歹善恶在整个人口中的分布应该比较均匀,即俗话说的“哪儿都有好人坏人”。我接触的广场舞友大都心地善良,记得有位姐妹拿着闺女肚里六七个月胎儿的B超照片给我们看,说她刚见到照片时感动得哭了。这样的至情至爱并不多见,在老少精致利己主义者那里早就绝迹了。她一头照顾老母一头照看孙子,中间也没闲着,还要照看生病的老公,再加上为大家拿音响、下舞曲,真就一操劳的命。广场舞友有说话糙的,但绝大多数待人接物都不差,懂礼貌,知进退,守规矩,我有时都觉得他们胆子有点太小了。

  再说文化水平。这里有一个“死指标”跟“活状态”脱节的问题。在中国古代譬如清末,秀才跟乡民在文化上可谓天壤之别,阿Q目不识丁,在死刑判决书上只能画圈没法签字。现代社会普及初、中等教育不说,阅读材料随处可得,正规学校教育远非提高文化水平的唯一途径。而90年代中后期以来互联网的普及,更让中国老百姓的阅读及写作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博士、硕士、大专、中专这些“死指标”代表“活状态”的能力已大不如前。我们群里有位舞友退休前是工厂职工,她有时发的微信用词贴切、文句讲究,比我读过的一些学者文章要漂亮。上文提到有位高雅女士嫌广场舞音乐太low,我请教怎么个low法,她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反观我们舞群的姐妹,有几位对音乐的旋律、情绪、节奏、风格往往体会入微,三言两语就说得十分精准。我们群原来有个舞友人称王姐,舞学得快,人也文静,原来跟老公在东四早市卖菜,后来早市取缔了干了别的。她老公不但交谊舞跳得好,还喜欢书法绘画。再扯得远一点儿,我发现不少跟美术八竿子打不着的普通主妇,平日里配衣服照镜子选窗帘挑桌布,再加上跟同事交流切磋、去亲戚家比较研究,她们对颜色、形状、层次、节奏、调子、搭配等的审美可谓千锤百炼,一双慧眼未必就在某些大师之下。

  再就是,广场舞的人群这些年也发生了一些显著的变化。年轻人、外地人(所谓“新北京人”)的比例明显增大。在一个新技术、新媒介、新平台、新模式更新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代,趋新成为价值,年轻就是资本。越来越多年轻人的加盟,无疑会抬升广场舞的社会地位,扭转公众对它的歧视。这几年风靡全国的鬼步舞,不用说海伦、寒春等“大咖”了,各群的领头羊也多为青春时尚女性,围观的人眼神已接近看时装表演了。几乎可以从同样的角度来理解外地人的介入。如今已成广场舞主体的外地人,比多已退休的北京本地居民要年轻一截,大约在三十岁到五十岁的样子,多来自农村。这为广场舞向强度难度更大、更青春更热烈的舞蹈形态或类型扩展,提供了必要的条件。年轻人和外地人为广场舞注入了新鲜血液,使它没有随着岁月老去,萎缩成七八十岁大爷大妈随音乐小步慢行的所谓“僵尸舞”。结实、矫健的农村打工者不但助推了中国的经济发展,还焕发了城市的精神面貌,值得当代文化史写上一笔。

  我有时看着广场舞会想到当年的气功。二者在人数上旗鼓相当,但覆盖的人群阶层却不太一样。气功本来以强身健体为号召,但到80年代中后期陡然变身为乌烟瘴气的“特异功能”,最后只能草草收场。而广场舞始终恪守健身娱乐的初心,不离舞蹈半步,以底层为底稿,在不忮不求中迸发出蓬勃的生机。

  意义

  如果做个问卷调查:跳广场舞图什么?估计绝大多数的回答会是“多运动少得病”。得了病会痛苦,将幸福指数一把拽到零下。得了大病花钱如流水,得了绝症更是人财两空。我不太确定大家更在乎哪个,但那俩无疑都属于负的人生意义,普通人都要像防火防盗那样别让自己摊上。可以说,跳舞就是避祸。以我本人为例,年轻时病恹恹活得无精打采,总希望命运能给条缝让我一膀子挤出去,从此坚持锻炼,进入良性循环,有朝一日也雄赳赳起来。机会留给渴望机会的人,这些年除了花粉过敏定期做脱敏治疗就很少去医院。我想对于疾病的担心以及高额医疗费的恐惧,很可能是很多人尤其是中老年人跳广场舞的首要动机。这些年遍布全国、经久不衰的广场舞,让千千万万家庭少送了医院药厂多少钱,又为国家医保基金减了多少负,其实并不难匡算,而且也应该成为社会经济领域的研究课题。可我在知网上搜了又搜,居然一篇这样的文章也没见着。好像还没有哪位调查者把减少对得病及破财的担忧作为一项指标,更不要说广场舞及其他群众健身运动的贡献率了。

  除了防病健身,广场舞的确还有很多别的意义。先说健身那个方向上的健美吧,如今很多中年女性都把保持身材看作人生头等大事,是不是天天过秤不知道,但经常听到她们哪位“又减了一斤”的特大喜讯。有了好身材,就有了回头率,就能帮老公树立危机意识,筑牢压实自己的安全感,让“男人四十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的说法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也有舞友减肥不冲美体而冲美味的。我属于偏瘦体型,有舞友说,“什么时候练到大哥这么瘦我可就放开嘴了,现在老馋可老不敢吃”。

  每天有个地儿有帮人一起聊天散心,也是广场舞带给不少人的一种意义。朝九晚五的职场,老板看着同事盯着,不是个多轻松的去处。回到家一地鸡毛,什么水管子又漏了,蟑螂又来了,也不是多惬意的所在。于是广场舞便成了变相茶馆或洗脚房。我曾搭帮的一个舞群,主要成员边跳边聊从头笑到尾。对于他们,舞相当于花生米,聊相当于二锅头,笑相当于喝好了。我有回跟群主说,你不会睡着了也笑吧?这幸福指数在北京市怎么也得前十啊!她很谦虚:“嗨,咱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再不乐呵点儿,就啥都没落下了。”为了多“落”点儿,她们前不久又添了一道乐子,每天跳前跳后一人握一话筒练《还没有爱够》。这是一首今年爆红的新歌,不少广场舞都拿它做了舞曲。这首歌所咏唱的异地相思大概触碰到了五湖四海打工者共同的乡愁,抄几句在这儿吧——

  你说大雁南飞后和我一起走
  我知道这是给我最大的迁就
  两个城市分隔了彼此的温柔
  思念如雪融化点点滴滴的流

  由于以聊天或散心为主、跳舞为辅,这个群从去年头伏到今年中伏,同样的一二十支舞基本没换过样。但聊天对有些人来说可能并不构成重要的意义,这些人更希望动作上时有新的体验,技术上总有坡可爬、有关可过,就像大多数狭义或广义的游戏那样。如我在文章一开头说的跳鬼步的那俩人,他们像工匠一样,跳跳又看看视频,对自己的动作不断修订、精益求精,跟过去玩儿虫、玩儿鸽子、玩儿音响的如出一辙。总之,不同人会根据自己的偏好留下或离开。离开的或另结一伙,或另觅一群,跳自己喜欢的舞,追求自己看重的意义。如此随时出入、自由分合、动态持续、多元共存,正是民间社会自组织的特点,也是广场舞的魅力所在。

  围绕踢球踢毽滑冰滑板写字绘画等各种“业余爱好”形成的小圈子、小团体、亚社会,都为“别才”提供了同大款、大腕分庭抗礼的小舞台。通州万达广场前跳水兵舞的,或一(男)配一(女),或一拖二,有些动作相当惊险,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兴高采烈、满脸光辉,那种睥睨宇内、风头无两的神情丝毫不输歌坛巨星。我有时会替“高端”人士惋惜,他们端着架子、拘着面子,错过了这样的好事。但再一想也公平,他们在人生大舞台威风八面过了,这小地方就别染指了,人生麻将桌上不能把把都您和吧。

  广场舞的意义多种多样,但“快乐”或“幸福”则是终极的。我一般是跳到半个钟头就发现跟出门时的心境不太一样,跳过一个小时会纳闷跟老伴儿有啥好吵的?我们群曾有位背后人称“美美哒”的女士,身材苗条、容貌姣好,最关键的是她每天从第一支舞的第一个动作就满脸的陶醉,真可谓开门见山、直达幸福。我去医院打针时常见她拎了个大包,说是给长期住院的老父亲送饭——真为她遇到了广场舞感到欣慰。

  审美

  审美也是意义的一种,但值得独立出来单说。估计有的读者看见“审美”俩字真的想动手打我。很多人特别是读书人,也许能够容忍甚至同情广场舞,但你要对广场舞做点美学上的分析,他们就会怀疑,你这样颠倒黑白、以丑为美,究竟想干什么?有位中老年女学者相隔数年谈到广场舞都用了“审丑”还加惊叹号,成见之深让我想到过去钉棺材用的那种没帽的生铁大钉子。

  二十多年前在美术馆广场第一次观看秧歌舞时,我有一个瞬间感觉恍惚迷离。眼前这些“大妈”大都青春不再,平时走街上是不会有人多看的。但舞蹈中的她们穿着讲究、动作认真、意气风发,宛如春风中的少女。在不美的年龄对美如此忠诚执着,这本身就美得让人动容。那以后,我经常会想“美”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其实老生常谈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之类,已道破了美的主观性。自己青少年时代心目中的美人不是捧心的西施就是流泪的黛玉。但在广场舞这里,除了腰围、肤色、眉间距、发际线、黄金分割率那些所谓客观硬指标,还有不少其他因素也加入到美感的建构中来。事实上,现代“美”的舞蹈就不以“美”的身材为必要条件了,我不太了解这一转变的由来,也不打算上纲上线,但它确是让更多的人、更普通的身体进入一向由些妖精般身影所把持的地界。以我对各舞群时间不算太短的观察,在广场舞的审美评价体系中,跳得好永远是头条,(客观上)长得好虽在其他领域备受优待,但在这儿好像并不特别吃香——顶多男群主男舞友愿意多辅导你两遍。我有时看不少跳水兵舞的女士,说来都是虎背熊腰,但蹬上军靴、戴上墨镜,一扭一顿一进一退间反觉魅力逼人,浑身洋溢着摇滚女歌手那种富于现代气质的性感。

  对于普通人,芭蕾舞只能是看的,广场舞可以是干的。只看不干的舞蹈,即便是欣赏,也非常受限。因为没有身经体验,你不太知道哪个转身如何难能,哪个踢腿特别精彩。你能欣赏的大概只有欢快的场面、悲凉的氛围以及舞曲的主题。天下的道理其实都差不多,一个只读不写的人,自己未经咬文嚼字、布局谋篇的实践,未必真就“眼高”,很可能手、眼都低。所以朱光潜先生才建议谈艺的人最好也上手一两样艺术,尝过甘苦才明了得失。这些年群众广泛参与的各种艺术活动,无声却有力地提升了我们民族的整体艺术素养及审美水平。趁钱了、玩儿得起是一个方面,如瞄准故宫角楼的“长枪短炮”、普通居民楼传出的钢琴练习曲。便宜了、都能玩儿是另一个方面,由于技术的进步,市场的普及,最底层百姓原来想都别想的事情如今唾手可得。你只要往广场上一站,面子往兜里一塞,蓝牙和音响一连,无线话筒一横,头再一歪,台风可能比刘德华、张惠妹还酷。至于歌喉,虽不能一蹴而就,只要上天眷顾再天天都唱,一年下来有人围观甚至加入那是常事,成立个互助组甚至初级社都有可能。疫情前我们那边有群唱歌的,刚开始也是鸡一嘴鸭一嗓,再过几年碰到他(她)们,听一位正招呼另一位:“怎么才来呀,人姐儿几个就盼着你的音线呢!”他们独唱或齐唱时围观的人会跟唱,但和声的时候没人掺和,一是你没有歌唱训练掺和不进去,二是人家那和声纯净得像高原上的湖水,谁也不好意思打扰。

  广场舞这种群众业余日常的活动,把自己整舒服了是第一要义,其美学原则可以归结为乐即美。舞友们也会讲求动作,也会琢磨风格,也会挑战难度,但他们不会太难为自己。扭秧歌能扭出“三弯九动十八态”固然好,扭不出来也没关系。如果扭得一瘸一拐,也没准儿反倒为欢乐的气氛加火升温呢。我们群原来有位南方人,五十来岁,小个儿秃头,在料场看门。舞蹈他真是一点儿不会,但他会武术,跳《梦里的姑娘》《我在拉萨等你》净是散打格斗动作,为充满曲线的舞蹈加入一些短促的直线,我觉着饶有佳趣。当然也有舞友嫌他碍眼的。我曾设想如果把杨丽萍空投在这儿,又会是什么结果?一定是把舞友变回到观众,一晚上就看她一人跳,第二天晚上不是杨丽萍消失就是舞群消失。基于不平等社会格局的不平等美学, 可以归结为难即美。以难度为标准划分社会等级,这是社会生活的常道,择优汰劣的普遍原则。我无意否定它的合理性,但也不想无视它的局限性。专业或职业体育、学术、艺术都已沿着这条道异化为社会竞争的快枪利刃,远离了清风碧草阳光雨露的初衷,弄得将士们不是焦虑就是抑郁,要么挂彩要么提前“挂”了。本来跳个水、弹个琴、画个画儿乃人生乐事,就因为绑定了“三连冠”或“五百年来第一人”,弄得跟上刀山、下油锅似的。而广场舞距离快乐的起点不远,因此美学上没那么狰狞变态。

  广场舞群体毕竟是个小社会,不太可能跟大社会截然两样。较之于狂欢节,它更接近一个通常的人群,它的审美秩序跟作协、文联、戛纳、奥斯卡并无本质区别。有初来者或路过的人不知深浅跑到前排近中位置会被立即劝退:“跟后边慢慢儿练去!”多数人都听劝,因为他们看到了冥冥中那个无处不在的差序格局。前后左右中的等级结构大体是根据舞蹈的优劣和舞龄的长短。二者比较同一,因为一般而言,来得越早会跳得越好。也有后排的舞友对某类舞或某支舞特别拿手,那舞曲一响起时,她(他)就会被三请四顾、拥戴到一把手的位置,跳完了自动退居二线。广场舞美学次序的“头部”是小视频中的“大咖”,跳鬼步的会一遍遍地看海伦、曳步男孩的视频,我听一个群主说有个舞他“看了不下百遍”,这些“大咖”又定义了某类舞某支舞的标准样式。不管怎么说,美在广场舞这里是有次序的,而且,社会的次序也半掩其中。

原文责任编辑:胡海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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