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游艺体现出功夫哲学并不局限于心性修养,而是关涉广泛多样的生活技艺。“艺”原初的种植之义带有“养”的隐喻,即蕴养人性本具的生生之意(仁)犹如培植草木,治国安民如同养护万物生长。宇宙论的独特图景与本体论的价值趋向,决定了功夫哲学注重“养”的特质。游艺所强调的艺事成就,使个人之修养与天下之教化并行不悖,而“德艺双成”方能通达内圣外王之道。游艺不仅是内外交养的枢机,也是内外两忘的妙门。游艺也妥帖地将中国人的美学观与人生观抟揉在一起,个人才情可经由某种艺术形式如诗词琴棋书画等来获得绚烂之极的表达。“以游以养”的功夫易于引发人的情感共鸣,激活伦理与美育实践,唤起文化的自信自觉。
关键词:功夫哲学;游艺;志道;内外交养;内外两忘
作者屠音鞘,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北京100732)。
近半个多世纪以来,“中国功夫”已因其出众的文化传播力、高度的象征性以及深刻的哲理性成为中华文化举世闻名的标志性符号,甚至使很多外国友人产生了中国人人会功夫的印象。然而,在中文语境中,“功夫”并不仅仅指武术,而是包含一切身心修炼的生命实践,是传统文化之核心反映于现代生活的鲜活写照。
生活中处处见功夫,是日用常行的。在这个意义上,“人人会功夫”也确实不虚。正如倪培民所说:“任何来自实践和修养的技能,如绘画、写作、舞蹈、烹饪,甚至待人接物、齐家治国等,都可以说是功夫。”功夫浸透着人对自身和世界的体悟,凝聚着心力、物力,也集中贯注着个体生命自我塑造、自我安顿的精神诉求。可见,功夫与“艺”存在着深刻关联。一方面,人生在世所欲求的各项技艺,包括实用性及美学性的技艺,均须用功方能掌握,在与事物交涉时展现功力;另一方面,人们也将本己生命作为功夫践履的对象,在领会如何生活的同时实践着自我革新的创造性活动。内在的性情慧命与外在的宇宙万物在功夫修养中相交,形成我之身心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的生养共畅,是为中国功夫哲学的内外交养之道。
一、从“艺”到“养”
恰恰是在技术统治的当下社会,“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这一古典命题愈加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了。在“志据依游”的整全图景中,“求道之志”遵循天人一贯的仁,肯定人与万物生生滋养的气运条理,以“游于艺”的方式涵泳浸润于日用常行的社会生活。游艺有道,“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具体现实的技艺实践,承载着对目标(道)和尺度(德、仁)的统一规定,就被纳入“率性修道”的教化之中。社会形态的变迁使艺的内容相应发生改变,各行各业需要不同的艺能,“志道游艺”的功夫哲学正可大显身手:因“变化气质”而带来个体的全面革新,并通过“内外交养”或功夫的“外体化”来推动当下社会制度、公序良俗的改善,形成群众自然而然遵循公德、提高觉悟的社会效应,走向人的全面发展。
宇宙论的独特图景与本体论的价值趋向,决定了功夫哲学注重“养”的特质。养既规定了个体生命功夫操运的实践方法,如培养谷种一般养人性固有的生生之意(仁),即“养生”“养吾浩然之气”,也规定了人对待天地人伦的基本态度,养护万物生长、社会和谐,令“并育而不相害”。现代意义上的技术同样是人类智慧与创造力的成就,自有其宝贵价值,但对技术近乎偏执的片面追求,反而塑造了一种颇具威胁性与压抑性的社会控制形式,并不利于整体生命的畅遂与人的全面发展。而当我们再次回忆起功夫哲学,从“志道游艺”出发,或能别开生面地为反思技术、安顿生命找到另一种可能性,即构建一种“以游以养”的生活方式。求真,不仅意味着探求自然物理的真理,也注重内在德性的反其天真。后者既是本体论层面性理的真,又是境界论层面天人合一的真。
“求道之志”与“游艺”“养生”的融合,顺应了天地和乐的精神和生命自然生长的节奏,使人在通向自我完满、成己成物的人生旅途上优游适意,日用常行合乎中和之节,健全条畅,涵泳性情。因此,从先秦士人通学的礼乐射御书数,到凝聚文化精神的琴棋书画,再到现代的学科体系及产业分工,技艺修习的内容虽然因时而转、因人而异,但“以游以养”的功夫实践方式,依然能使人借助具体的艺事操习通达天命人性的大全。
二、作为内外枢机的游艺
功夫哲学有成己、成物的内外两个维度,而“游于艺”既能促成内养又能促成外养,更能会通内外,实现内外交养。从上文可知,汉字“艺”本身在字源上就与“养”的观念有深度关联,而“游于艺”则更鲜明地将这层关联展现了出来。“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礼记·学记》)古人的治学理念是“兴艺乐学”,以“藏修息游”的方式展开。因此,鼓瑟鼓琴、舞雩咏归的风致总在经典中闪耀,游于物外、无往不乐的旷达长驻国人心胸。这种充溢着审美韵味的广大气象,往往在艺术活动如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并且,中国哲人的道说方式也受此滋养而富有诗意。
朱熹就把握住了“志据依游”与“养”的关联。依于仁、不违仁,“存养之熟,无适而非天理之流行矣”,游于艺正是适于物、适于事的。“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可见,正心养性与应务任事两不偏废,无论从事何种技艺,都能怡然自乐,“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朱熹认为,这便是儒家的为学之道:
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
长期以来,游艺与志道、据德、依仁之间,总被理解为存在轻重之分,但“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恰恰彰显了游艺的重要意义。因为志道、据德、依仁,均只言及道心德性之大者,而只有通过游艺方能不遗“小物”而融贯本末、内外。因此,将艺视作末技而加以轻视的做法深可怀疑。从“本末”隐喻来看,本指树的根部与主干,末指树的枝杈及树冠。显然,本末相依而成,孤本无末则黯然无光,光辉、茂盛、神采均有待于末而成。从“艺”培植草木的原义也可见,只有“本末兼该”才是养育的目标,君子进德修业正是全面的事。
将艺作为君子务本之外的“余事”,乃至相对轻视百工技艺的理解,容易滑向空言道德,实则道德亦不可成。因为在孔子看来,君子立身成德的途径正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诗》易于调动情感、兴发志趣,能借弦歌、讽咏、赞颂等感动人进而引导人,故说“修身当先学《诗》”;礼是立身的关键,“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事有宜适,物有节文,只有学礼方能卓然而立;乐易于陶冶情操,可以“养人之情性,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渣滓”,故说“乐所以成性”。三艺还是互相成就、环环相扣的,如“不能《诗》,于礼缪;不能乐,于礼素”(《礼记·仲尼燕居》)。如此看来,《诗》、礼、乐三艺之学,不仅不是轻者、末者、余事,反倒是成德成性的前提和必由之路,正如元代许谦所说:“游艺即志道据德之方。”
艺者,所以旌智、饰能、统事、御群也,圣人之所不能已也。艺者,所以事成德者也……故君子非仁不立,非义不行,非艺不治,非容不庄,四者无愆,而圣贤之器就矣……君子者,表里称而本末度者也。故言貌称乎心志,艺能度乎德行,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纯粹内实,光辉外著……故宝玉之山,土木必润;盛德之士,文艺必众。昔在周公,尝犹豫于斯矣。孔子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移风易俗,莫善于乐。……通乎群艺之情实者,可与论道;识乎群艺之华饰者,可与讲事。
技艺均与“事”相关,是君子必修、圣贤必备的。通艺、识艺一方面能够“以事成德”,导人恭恪廉让、中和平直,因而可上达“论道”,突出内养之义;另一方面能够“统事、御群”,如以礼乐安上治民、移风易俗,因而可下贯“讲事”,突出外养之义。立身成德、陶铸器识乃至治国理政、礼乐教化、任职处事,均依赖于艺能,故说“盛德之士,文艺必众”。内外交养的游艺活动,具有个人和社会两方面的积极功效。“盛德”必须借“文艺”来实现个体与社会的协调,安上治民、移风易俗,这正是功夫“外体化”为社会体制与文化氛围的表现。
游艺功夫的实践,可令人“纯粹内实,光辉外著”,既具有渊渟岳峙般健全挺立的人格,同时又广博多能、才堪大任。如此,方能言及内圣外王之道。从中国哲学的发展来看,“游艺”的缺环,似乎就是内圣外王之间难以贯通的问题所在。无论良知“扩充”还是“坎陷”,外王所必需的治国、外交、军事等才能都必须借助因时而转的游艺功夫来养成。正是在当下社会,容纳传统与现代、致力于内外交养的游艺功夫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它连接着生命的健全与社会机制的健全,自我革新与社会环境的革新相互促进、两全其美,从而走向人的全面发展。
三、游艺与内外两忘
“游”的内涵及引申之义十分丰富,包含着流动、无住、自由等意象,具有活化固态、定式的力量。“游”自古以来就与学习或功夫方法联系在一起,如人们惯称“游学”“从游”“交游”等。这显示出中国人面对学习、面对生活的基本态度,是从容不迫、快然自适的。梅贻琦曾在《大学一解》中说:“古者学子从师受业,谓之从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间尝思之,游之时义大矣哉。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游艺正是这种“大学之道”在事上的展开,在与具体事物的照面中、在技艺实践中领悟天地之大道。受“游”的心态所规定的求知活动,是顺应生命之坦荡畅遂的。
朱熹解“游”为“玩物适情”,玩物不碍志道,适情本合天理。“玩物”是超功利之审美心灵的呈现,而“适情”是对此心灵中充沛情感的疏导。“物”本身均因某些功能而为人发现、创造和利用,在此过程中,对物的过分依赖容易导致“心为物役”,从而使人之性灵不得舒展。“玩物”的态度则为“物物而不物于物”开创了道路,同时,志道据德依仁的规范性要求又保证了玩物不至于丧志。艺事仿佛水流,可于其中自在优游,也会令人沉溺。这并非艺本身的问题,而是人善不善游的问题。游溺之间,即是志道据德依仁之功夫的用力处。
在“志据依游”全方位功夫方法的引导下,生命情感涌向志道的正途,不仅获得了道德性的净化,也领受美学性的滋养与神圣性的超拔。心灵在“性无内外”“万物一体”的体验中融入自然,领略到宇宙人性之美。如《周易·坤·文言》说:“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北宋朱长文就解释“敬义立”为“内外交养”。坤之道积善积厚,包容并顺应万物,君子海涵地负,与万物同游,身心美畅,自然外发于事业。
由此可见,“游艺”作为一种进德修业的功夫,也妥帖地将中国人的美学观与人生观抟揉在一起。个人的才情、性格、领悟,可经由某种艺术形式如诗词琴棋书画来获得绚烂之极的表达。在解衣盘礴、从容酣适的游艺活动中,臻于物我两忘、内外俱泯的境界。玩物有道,游于器而悟之道,桓谭称“琴道”,卫夫人、颜真卿、张怀瓘称“书道”。与事物相交之际,即便是最原始的劳作,如担水挑柴,已是妙道所在。而源自六艺、富有表现力的琴书等,便更能引人照见道之妙谛了。下面,我们尝试以琴为例来展开说明功夫哲学重在内外交养、内外两忘的特点。
其道行和乐而作者,命其曲曰畅。畅者,言其道之美畅,犹不敢自安,不骄不溢,好礼不以畅其意也。其遇闭塞忧愁而作者,命其曲曰操。操者,言遇灾遭害、困厄穷迫,虽怨恨失意,犹守礼义,不惧不慑,乐道而不失其操者也。
琴中畅操之曲,表达着士君子渊渟岳峙般的操持和行道淑世的志向,具体显现了游艺之内外交养的意蕴,也为领会“内外两忘”“万物一体”打开了通道。朱熹对此就有亲切的体悟,他曾为老师刘屏山的复斋、蒙斋二琴作琴铭,留下自己抚琴操缦的感悟:
匪金匪石,含玉真兮。雷伏于腹,其神兮。砰然一作,万物皆春兮。我觌器宝,怀若人兮。主静观复,修厥身兮。与时偕诎,而不及其伸兮。
抑之幽然者,若直其遇险而止;写之泠然者,若导其出山之泉。盖先生之言,不可得而闻矣。若其亨贞之意,则托兹器而犹传。
字里行间流露着儒者优哉游哉、澄然两忘的神情,令人领略大道之可爱可乐,圣贤之可慕可学。“砰然一作,万物皆春”,有孔子天下归仁之意,廓然大公而万物非外也。取复、蒙二卦作琴名,道出“主静观复”“亨贞之意”,又从琴器琴乐上达广大精微的《周易》之理。主音的往而复回,节奏的抑扬顿挫,音乐的未发之中与发而中节之和,泛散按三种音色对天地人和的象征,都凝聚着中国人对宇宙人生的理解和审美态度。朱熹所说“盖天人一物,内外一理,流通贯彻,初无间隔”,寓于琴而得到生动彰显。众琴人对此均有真切领悟,如《五知斋琴谱》有序说:“自太极蕴理,一气中通,而天地复姤之机,日星海岳、神人草木昆虫之变化,五行四序八风之迭运乘除,罔不六气所布而七声以宣。”
陆游的话“工夫在诗外”,点出学艺的重点与难点并不在于技术的工巧狡狯,而在于对恢宏博大的宇宙造化之道的领会与把握。同理,对于其他艺术形式,人们也常常称“功夫在琴外”“功夫在书外”,甚至在武术练功时还说“功夫在功外”。这种或可称之为“功夫在艺外”的表达式,正表明了中国功夫哲学中对技与道周洽圆融的追求。在传统文化脉络中,天地复姤之机、阴阳造化之理,几乎在所有技艺门类中均是形而上的根据,为技术实践提供范导性原则。
这里虽然以古琴为例,但是内外两忘、臻于道的高境界与大格局,显然并非古琴等艺术的专属,而是一切劳作技艺均能达至的,如庄子的“庖丁解牛”所示一般。功夫践履在游心寓目、知几其神的状态中进行,人生境界展现为物我交融、天人合一的盛美气象。由此,从功夫哲学也可自然开出一种与生命实践通流的功夫美学。这种天地境界并非纯粹个人的感悟,而是具有某种普遍意义,似可称之为境界上“德不孤”式的“共在”。同时,此境界也展现着雄厚的德性外化的力量,不仅引人希慕、效法,也对社会规范及文化施加着无法估量的正面影响。
结语
游艺体现出功夫哲学不局限于心性修养,而是关涉广泛多样的生活技艺。从“事上磨炼”到“事理一致”,游艺不仅是内外交养的枢机,也是内外两忘的妙门。将进德修业的功夫涵泳浸润于日常妙用之间,成德与成才兼备,始能蕴养生命之健全,契合内圣外王的整体需求。道与器、道与技、内与外、德与艺等范畴本具一种周洽的圆满,个人生活方式与社会制度环境协调互动,经由以游以养的功夫哲学得到了贯通。
游艺操习突出了劳动与百工技艺的价值,实用性、美学性技艺均可实现内外交养及内外两忘,因而可以平滑地衔接当下分工细化的经济结构,响应群众对美好生活和自我价值实现的向往,促进社会制度、公序良俗及文化氛围的完善。王阳明指出“人要随才成就”,“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技艺才能的成就与领悟道之大全一体并行,于是而能“不器”,从片面的“一曲之士”超拔为全面发展的人。
功夫哲学蕴含着自我滋养、自我革新、自我解放之意,彰显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与生命力,具有广泛的群众基础。功夫这一文化象征不仅易于引发人的情感共鸣,激活伦理与美育实践,从而唤起文化自信自觉,凝聚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更因其广泛知名度和强大传播力而成为与世界各大文明交流的通道。只要人们仍然追求美好生活,关怀生命的终极意义,那么功夫哲学就始终具有常青不衰的活力。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莫斌 常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