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街垒发源于法国,是法国大革命时期最重要的活动象征之一。1849年,巴枯宁提出“《西斯廷圣母》街垒”设想,实质地开发了街垒行动的美学面向。此后,不仅有德波复现了“巴枯宁式街垒”景观,在当代,装置作品《巴枯宁式街垒》及其思想实验还突出了当代街垒活动的博物馆化趋向,“街垒网络”凸显于现代社会。沿此路径看,承担了行动表达的街垒与其所指认的行动激情,在现代化过程中不间断地进行着自适应的转变,但三处跨越时空的“巴枯宁式街垒”及其变化显示,这一转变的历史效果是有限的。
关键词:巴枯宁式街垒;非典型街垒;行动象征物;博物馆化
作者赖诗奇,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博士后(上海200433)。
在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自由(LIBERTÉ)篇”中,法国向世界致敬了音乐剧《悲惨世界》(Les Misérables)里的“街垒日”情节。这一幕随着舞台上的舞者动态辗转,画面最后定格在了致敬名画《自由引导人民》(La Liberté guidant le peuple)的“站上街垒”一幕,生动展示了街垒在法国历史上的政治意义与文化力量。作为法国大革命的光荣象征之一,街垒在混乱、无序、激情的行动里表达了深厚的美学底蕴。如何在公共空间展示行动的力量?在没有影像和网络的19世纪,这主要通过一些日常的可见标识来表达。在法国大革命期间,革命的行动象征物就有杨树、小红帽、街垒等。其中,在历史的连续性时空下,街垒是最受关注的符号之一。它不仅是法国大革命的行动象征,还承载了现代西方社会关于革命行动的大众想象和文化标志。
“巴枯宁式街垒”则是一个较为特殊的非典型街垒,它来自米哈伊尔·巴枯宁(Mikhail Bakunin)在1849年德累斯顿起义中担任指挥官时的设想:从德累斯顿古代大师画廊取出《西斯廷圣母》(Sistine Madonna)等名作,并将其挂上城市入口的街垒,因为他相信那些出身高贵的普鲁士指挥官不会朝拉斐尔开火。这一想法虽未能实施,但“巴枯宁式街垒”从此概念化并产生深远影响。本文以19世纪街垒活动为起点,考察巴枯宁的“《西斯廷圣母》街垒”及其追随者对“巴枯宁式街垒”的历史复现与艺术实验,从三处跨时空的“巴枯宁式街垒”出发,以旁观者视角分析街垒活动的“博物馆化”趋向,从在场者方位探讨现代性空间里街垒的“从传统到当代”。
一、“行动代替了词句”:19世纪的街垒运动
街垒(英文barricade,法文barricade)一词最早出现于法国宗教战争(Guerres de religion)时期保皇派将军蒙吕克(Blaise de Monluc)的战争笔记。法国历史学者埃里克·哈赞(Eric Hazan)提出,街垒的战略意义及其革命传统在1588年的巴黎街垒战中诞生,这既是欧洲历史上的第一场大规模街垒战,也是街垒斗争史上的一次意义重大的胜利,它宣告了持续二十余年的法国宗教战争走向终结。自此,街垒的革命意义正式诞生,城市街垒战的斗争模式也被固定下来,成为法国革命史的光荣传统。此后近两个世纪里,在力量逐渐壮大的新兴资产阶级、高强度的大革命活动以及浪漫主义兴起等因素作用下,街垒的文化形象与法国大革命的活动历史共进,成为法兰西人民起义与共和精神的典型象征。
作为行动力的说明,街垒的符号形象伴随着大革命的历史演进而动态流转,街垒形象的变化见证了大革命过程中的阶级沉浮和势力轮转。“政治象征物和仪式不是权力的隐喻,而是获得权力的工具与目的”,以1848年的二月革命与六月起义为标志,欧洲思想文化界对街垒本身的关注,逐渐从“谁在冲破街垒”拓展到了“谁在搭建街垒”。具体地看,街垒的符号意义,随着流行街垒物的铺开逐渐呈现出来:从象征资产阶级争取自由民主的法兰西之光,转变成了能够一窥新兴无产阶级的阶级力量起伏的观测点。
词句被认为代表着威权。林·亨特提出,在法国大革命里,每当推倒了国王,威权和面向国民的话语权的归属就是致命性的吸引——“由于政治威权的持续更替,言词,即为民而言的本事,就展现出了实实在在的魅力”。这一说法不无道理,以至于在现实政治里得到鲜明体现,言词既在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萌芽时期发挥重要作用,也依然在当下西方的大选政治中左右局势。
从“言词代表威权”到“行动代替了词句”,以无限扩张和不停显化敌对关系的街垒巷战为典型,马克思从1848年的革命进程中进一步确认,大革命政治发展到中后期,新兴无产阶级的力量因为没有得到合理的组织化,而正在被反复的激情、冲动和无序的暴力活动严重削弱,工人对行动指导与组织化发展的活动需求空前突出,这正是《共产党宣言》出现的世界历史时刻。行动的悲剧性随着六月起义的失败而浮现。在大革命时期,对行动的言说方式越是浪漫化,越是让行动脱离物质力量基础,偏离社会革命斗争。将“激情”“意志”“想象”等非理性因素作为对抗规则、法律的武器,革命者越是浪漫化这种幻想,就越是无法积聚现实的行动力量,追求彻底解放。
街垒里的密谋者“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行动逻辑,使行动者在活动过程中实现的不是普遍联合,而是建立在私人利益基础上的普遍否定。从小资产者联合大资产者组成“金钱的共同体”以对抗无产阶级,到无产者被压制之后、大资产者对小资产者的进一步紧逼,马克思认识到,大革命进展到1848年,有效的革命方式不应再是组织街垒小组、强化街垒战,而应该是彻底变革、消灭这种层层剥削、下层互搏的物质生产关系。尽管1848年之后,法国的城市街垒战非但没有减退,还在巴黎公社时期受布朗基等人支持进行了跨区域扩张,但是随着第二帝国时期的奥斯曼大改造(Haussmannization)和全面打压浪漫主义、社会乌托邦主义的反革命浪潮等出现,街垒的战术优势、形象标志及其动员力量已经开始动摇。
二、“巴枯宁式街垒”的出场
三、20世纪的街垒文化与情境价值
这场模仿“巴枯宁式街垒”的暴力冲突,显示了以德波为代表的20世纪先锋派的激进审美态度。批判性的艺术,先是批判其本身,然后在毁灭中重造自己。这涉及马尔库塞在预言“作为艺术品的社会”时,所总结的属于20世纪中期乌托邦主义者的普遍审美认同:“因为艺术如果不破坏本身,不违反自己的本质,不放弃自己,就永远不会成为政治。”在这一普遍理念中,先锋派属于其中更激进的一支,他们相信“既然艺术融入生活,那么,艺术必将面临死亡的命运”,“必死的命运”概括了情境主义美学的激进面向——让大师作品在被物理摧毁的瞬间实现其自身先锋精神的再生产。
先锋派通过在美学实践中建构“景观”来追求实践力量。在德波的“巴枯宁式街垒”案例里,虽然最终结果是“革命者的炸弹没有损伤到这些画作”,但这些信念与理论在大多数时候不以结果为导向。“景观”从大师画作在以“使自身成为街垒”的反身方式实现“死亡的命运”起就存在了,当艺术在暴力对抗中毁灭它自身时,这一瞬时氛围就重构了它于当下的实践力量与价值。不仅是先锋派的实践,从整体上,情境主义者都从未在他们的行动中寻求有实践力量的规模化物质依托。因此,尽管情境主义者对他们时代的诸多问题作出了强烈反应,却始终没有浸入支撑社会经济体系的制度体系和权力结构,物质动力的衰微牵动着思想生命力的消亡,其最终的失败和消沉不可避免。
四、“巴枯宁式街垒”在当代:博物馆化及其网络形式
在浪漫主义盛行的19世纪,“《西斯廷圣母》街垒”只是巴枯宁的设想;到了激进政治高扬的20世纪,德波和情境主义国际以革命的艺术实践回应了“巴枯宁式街垒”;当代,“巴枯宁式街垒”则以“博物馆化”(musealization)方式再度进行了当代街垒文化叙事,即故事性的街垒多于革命性的活动、象征意义的行动大于真实暴力的对抗。
土耳其当代艺术家艾哈迈德·奥古特(Ahmet Ögüt)以《巴枯宁式街垒》(Bakunin’s Barricade,以下简称《街垒》)为题,在2015年至2020年连续创作了五个不同城市版本的装置艺术。《街垒》的展示主体是奥古特在博物馆里搭建的实景“巴枯宁式街垒”,由画作、雕塑等艺术品堆砌的街垒主体和由旧轮胎、废弃汽车、路障围栏构成的合围组成。《街垒》从立意到呈现,都契合了正在兴起的“博物馆化”概念。广义的“博物馆化”将物从现实时空中抽离出来,使“物”转变为“博物馆物”以具有稳定与永恒的特质。创作者从巴枯宁的疯狂设想与德波的激情实践里复现了街头的激进具象,在这个过程中,以物的堆积为直观的《街垒》既是艺术作品,也是美学实践,博物馆里的“巴枯宁式街垒”成为静态之静态,实现了街垒活动的博物馆化。
无独有偶,2024年俄罗斯当代艺术家安德烈·莫洛德金(Andrei Molodkin)的艺术项目《死人的开关》(Dead Man’s Switch)也表达了相近的理念。《死人的开关》同样使用了挟持艺术品的方式表达抗议:莫洛德金计划通过持有高价值的“艺术人质”来保护维基解密创始人朱利安·阿桑奇,他声称将共计16件包括毕加索、伦勃朗和沃霍尔等大师画作在内的艺术品放进了一个巨大的装有销毁装置的瑞士银行保险箱,如果朱利安·阿桑奇死在狱中,他将启动放在这些艺术品旁的酸解装置,彻底销毁这些大师作品。
不论是巴枯宁设想中的街垒,还是德波在别处致敬的“巴枯宁式街垒”、奥古特的《街垒》作品,“巴枯宁式街垒”的活动空间逐步从街头收缩到博物馆,从你追我赶的室外走进让人平静审视的室内。这浅描了现代激进活动从形式到内容的全面转型。它的思想实验和文化实践,投射出当代激进活动的一个整体性趋势——传统街垒的博物馆化,也就是街垒活动敞开式模式的被动丧失。
与19世纪的巴黎街垒在“又长、又直、又宽”的城市道路大改造中衰退有相似之处,当代街垒敞开式属性的丧失也与现代都市的灵活扩张密切相关。现代都市在地理位置和自身生态上都呈现出流动的网络模式,在当下,街垒在全球化的城市网络和信息网络中不能再通过盘踞狭窄路口或打造封闭空间实现其阻隔目的。三处“巴枯宁式街垒”的非线性变化就是一个生动体现,说明了街垒敞开式属性的丧失,解释了激进的街垒在高流动性的现代都市里的活动失灵和文艺化转型趋向,对研究激进政治在当代的意识形态话语转变有所启发。
结语
从一处古典浪漫的街垒进入博物馆成为展品起,传统街垒便进入了它的“博物馆化”过程,并且,它的抽象存在模式在网络社会里重获新生。在现代社会,即使以街垒巷战为典型的传统对抗不再是主流,但政治行动难以因某一种组织形式的消退变化而停止。在网络时代,“街垒”是否以更坚固、更深嵌的存在模式再次出现?关于街垒的叙事,以往常常是从旁观者的视角进行回溯。但在当下,身处经天纬地的全球网络之中,摒除街垒建筑物的外在形态,仅就其作为一种阻滞行动的障碍物本质而言,我们能够认识到,现代的街垒超越了作为建筑物的传统存在模式,消解了它有形的旧家具式古典形态,以设置无形的阻滞方式及网络化的结构扩大了自己的影响范围,并且在数目上进行指数级扩散。街垒从规模上跨越了地理空间的边界,其阻滞化网络在全球体系中有机地发展着。
聚焦于阻滞和区分这两项街垒具备的核心功能,可以看到,阻滞和区分的理念仍散见于当代技术逻辑的社会治理术领域。B.拉图尔提出:“在现代制度、法律构建对技术的庇护下,现代社会里的普通人将几乎再无法突破技术的华丽的不透明性和陌生性。”在网络化社会中,既得利益者通过搭建技术化的壁垒,垄断了作为生产资料的信息,这种活动包含着严密的阶级区分逻辑。信息差就是强势阶级对秩序规则的维护结果:将维护秩序的基础逻辑细化到具体的领域,就是“对一整套差距、区别、地位、优先权、优待、独占权、高贵、顺序属性的维护”,这是从巴黎的奥斯曼大改造开始就已凸显的发达资本主义世界的强势阶级逻辑。在城市地理空间上的阶级分割完成之前,一整套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体系的区分规则就早已被固定了下来,并建立起了网络化的阻滞秩序。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莫斌 常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