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神经科学为理解心灵实在提供了新的自然主义研究范式。心脑问题聚焦心理活动与神经功能的直接关联,其生成与转换源于传统心身问题的理论困境,更得益于神经科学的突破性进展。行为主义、功能主义、物理主义与结构主义以不同的方法路径展示出心灵实在及其边界,该谱系呈现了认识论意义上属性实在向结构实在的根本转变。通过自然主义策略可以构建出心脑问题的多层级与跨学科的解释系统。由此,把握自然主义的层级预设,理解机制主义的多层耦合,探索层级间的非线性因果联结,将塑造神经科学视域下的心灵、大脑与机器的三级框架。心脑问题的居中层级解释枢纽,可以为理解未来人脑智能与机器智能提供新视角。
关键词:心脑问题;心身问题;心灵实在;神经科学哲学
作者尤洋,山西大学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暨哲学学院教授(太原030006)。
心灵从来都是哲学家热烈而醉心讨论的话题,把心灵和身体里的特定器官联系起来是古老的哲学传统。古埃及人在《埃伯斯纸草书》(约公元前1600年)中便认为心脏是“智慧之屋”,这种器官化思维深刻影响了后续文明对心灵的诠释。希波克拉底学派在《论人的本性》中认为脑是灵魂的器官。盖伦进一步认为理性灵魂居于头部(脑室中)。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更是把精神特征与灵魂联系在一起。这一思想贯穿整个中世纪,直到16世纪,欧洲哲学家还认为精神应与特定的物质器官联系在一起。笛卡尔认为,人的心灵或灵魂在松果腺中与身体产生相互作用,他不仅给心灵一个清晰的定义(包含理解、意愿、想象及感觉意识的思维)来解释其存在,更是试图以二元的方式解释心灵如何与包括身体和大脑在内的物质世界联系在一起——这个问题被称为心身问题。笛卡尔对心灵的界定包含四个维度:理解、意愿、想象及感觉意识,这种分层式的心灵观为后世心灵功能分区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此后,心身问题开始在心灵哲学研究范围内占据重要的位置,并逐步与意识等问题进行关联。如今,随着当代神经科学的发展,传统心身问题的哲学框架已难以容纳新涌现的实证发现,对心身问题的哲学讨论逐步让位于对心脑关系的实证研究,新的哲学内容开始在当代神经科学哲学的场域中加以孕育——“心脑问题”逐渐取代“心身问题”,目前已成为当代神经科学哲学的核心问题之一。
一、心脑问题的确立依据:心身困境与科学语境的双重维度
1.传统心身的解释困境与二元桎梏
20世纪初的心灵研究范式呈现显著的二元论倾向。以谢灵顿为代表的生理学家群体,虽在神经元突触传递机制研究上取得突破性进展,却在心身关系问题上延续了传统哲学的二元预设。他们试图用物理主义的实验方法研究心理现象,却最终诉诸先验的二元论立场去解释心灵,甚至谢灵顿本人都认为科学对于心灵实在问题无力解
(1)实体二元论。该观点认为存在两种不同的实体,一种是只有广延而不能思维的“物质实体”,另一种是只能思维而不具广延的“精神实体”。二者性质完全不同,各自独立存在和发展,谁也不影响和决定谁。
(2)属性二元论。该观点认为只存在一种实体,即物质实体,但它可能有两种属性,即心理的和物理的。心灵和身体都是由同一实体所构成,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像大脑这样的物质器官如何产生所谓的心理属性?为此,属性二元论可能会回归到一种基本假设,即“涌现”可能是物理属性之间相互作用的结果。
(3)副现象论。该观点认为在物质世界之中精神的实在既无根据也无必要,心灵现象和心理事件完全是身体机械过程的副产品。尽管副现象论的解释在逻辑上存在一些合理性,但经验表明,精神状态会调动人的行为并引发身体的变化,而这一点在副现象论中往往被否定。
理论的危机催生了哲学的转向。面对解释的困境,一些人试图通过消解心灵的特殊性来摆脱,如赖尔主张取消心灵实体、塞尔认为意向性不等于意图,试图消解意向性内涵。一些人则坚持心灵实在论,如杰克逊发展出属性二元论。一些人认为心身问题本身存在神秘性,完全无法解决。这一时期的理论创新虽然拓展了心灵研究的维度,却未能建立起稳定的解释框架。比如,麦金在《意识问题》中提出的“不可知论”、内格尔在《心物联系》中强调的“主观的主观性与不可还原”,本质上都揭示了传统心身问题在科学语境下的解释极限。总之,人们的思考陷入了僵局。
二元预设的本质反映了传统心身问题研究的根本困境,一方面是在心身系统的本体论区分上存在着方法论的悖论,另一方面则反映出在意识现象的涌现特性与神经机制的可解释性之间存在解释的张力。因此,对心灵的解读就需要界定成一个融合性问题。新的心脑问题既不能认为是纯粹的自然科学现象问题,也不能认为是一种完全的形而上学问题,而是一个真正的神经科学哲学问题。从这一视角来看,心脑问题的充足解释既需要通过神经科学的实验发现去说明人类心灵的真实,还需要通过主体性、意向性、感受性等哲学命题来审视心灵的存在。无疑,这对心脑问题的完备回答提出了更为严格的要求。
2.神经科学的话语重构与范式转换
近年来,有关心灵实在的哲学话题重新受到关注,并在神经科学哲学研究进程中得到孕育和成长,逐步从传统的心身问题研究转向心脑问题研究。神经科学哲学通过双重路径实现了范式突破:在方法论上依托了神经影像、光遗传在内的新技术以扩充心灵认识的渠道,在本体论上则是构建了层级系统理论的非线性因果的解释框架。这种突破不仅重新定义了心脑问题的研究边界,从传统的心身关系转向神经机制与心理现象的涌现关联,更重要的是建立了“自下而上”的神经基础分析与“自上而下”的认知功能整合的双向解释模型。正如神经科学家所认为的,“脑具有认知、思维、感知和意志等各种能力……脑有经验,能确认事物,基于它所能获得的信息解释线索,并作出猜测……脑中结构对‘发生于不同的全局映射中的脑活动进行分类、识别和重组’”。
通过重构心脑关系的认知框架,神经科学哲学实现了从传统心灵“扶手椅”式追问到现代科学解释的范式转换,其关注了心灵和大脑的关系,确定了心灵的真实与存在。由此,心灵的真实不再单纯依靠主体的内部感知,而是依赖神经科学的经验和实证;心灵的存在不再来自精神实体的先验赋予,而是自然主义的内在蕴含。通过将研究聚焦于心灵实在、心脑对应与意识涌现三个核心命题的体系化阐释,实现了在哲学与科学的双重维度上对心灵认识的重塑,在理论层面上构建心脑关系的本体论模型,在实践层面上建立神经现象与心理活动的因果关系网络。例如,大脑活动可视为以神经活动为特征,包括自发或静息状态活动以及任务或刺激诱导的活动。
显然,心脑问题的确立标志着神经科学哲学研究范式的双重突破:既弥合了传统心灵哲学的形而上学困境,又开辟了神经机制解释的新路径;既关注了传统的心灵存在与实在,又强调了由脑功能机制引发的心灵实在的重要特征。因此,当试图探索和发现人脑意识产生与进化的奥秘,试图勘破生命现象的奇妙以及神经科学的本质时,人们就很难不去强调和重视心脑问题。这一研究的转向蕴含着深刻的认知革命——从笛卡尔的二元论对心身关系的静态割裂,演变为整合神经生物学基础与意识现象涌现的动态模型。因此,当基于神经科学视角探究意识起源与神经演化机制时,心脑关系的本质追问已超越了单纯的心身对应问题,而触及认知架构的本体论重构,体现为多层次系统的耦合关联。
二、心脑问题的方法谱系:从行为主义到结构主义的范式转换
在心脑问题研究得到确立后,则需要探究其研究方法,这不仅在于方法的演变本质上反映了人类认识的迭代进程,更重要的是审视方法能够更清晰地理解这一进程。从早期哲学思辨的主观臆测,到近代物理主义的实证转向,直至当代神经科学的复杂系统建模,这种演进轨迹清晰勾勒出心灵研究的方法论革新路线图。在神经科学快速发展的基础上,20世纪心脑研究经历了行为主义、功能主义、物理主义再到结构主义的多元方法路径的竞争与整合。范式转换并非单纯的技术进步引发,同时伴随了“心灵实在”的本体论承诺的根本性变革。
1.行为主义路径:心灵的行为实在
行为主义提出了一种本体论假说,主张心灵实在本质上是可观测的行为表征系统。该理论的核心命题是:意识体验与心理状态不应被归因于内在的精神实体,而应完全还原为有机体的外在行为模式及其生理基础。据此,传统哲学中所谓“内在精神状态”的概念,本质上是对可测量行为特征的概念重构。正如塞拉斯指出,如果一个人坚持证实是“根据行为标准对心理事件的假设,则其本质上已采纳了行为主义的基本立场”。
2.功能主义路径:心灵的功能实在
功能主义作为心灵研究的重要范式,其理论建构深受20世纪认知科学革命的深刻影响,计算机类比逐渐成为功能主义方法论的核心隐喻。普特南认为精神状态是一种大脑的功能状态,“心理状态本质上是大脑的功能角色,这种角色可通过输入—输出映射在物理系统中实现”。功能主义将大脑实体比作计算机的硬件,大脑思维功能就与计算机软件相联系,因而也就被视为心灵的符号。功能主义不再局限于可观测行为的表层分析,而是通过功能等价性原则重构心灵的解释框架。
3.物理主义路径:心灵的物理实在
物理主义主张用物理学的方式、物理学的语言去描述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心灵。在物理主义路径下,心灵的实在研究扩展至对大脑的实证研究,连意识和自我这样复杂的主题也成为脑与神经科学研究的对象。正如塞尔所说,“‘意识过程发生在哪里?’这个问题在哲学上并不比‘消化过程发生在哪里?’这个问题更令人费解。认知过程和消化一样是真实的生物过程……意识发生在大脑中,也许发生在中枢神经系统的其他部位”。
但这对心脑问题研究来说意味着什么?简单地讲,这种基于大脑的物理研究方法和以大脑本身及其内在特性作为出发点的研究思路,将导致严格的物理实在的心灵认识,当问及大脑的内在特征如何产生心理状态时,这里的出发点将是大脑本身及其内在的生成机制。这是一种“基于心灵的方法”转换为一种“基于大脑的方法”。心灵的哲学解释也将立足于物质性的大脑而不是心灵。正如金在权从因果角度出发,认为心理因果必须被还原为物理因果。
基于大脑的方法似乎暗示着心灵只不过是大脑的副现象,本质上是方法论还原论与本体论多元论的冲突。这种基于大脑的方法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大脑还原的隐喻,最终是一种包括意识还原的物理主义解决方案。例如,柏林提出的“心理材料同质化”命题(“感觉A与神经过程a应被视为同一实体”),本质上是将心灵现象简化为物理机制的表征符号,这种认识论物理主义虽能为科学研究提供操作便利,却无法回答查尔莫斯提出的“为何物理过程会产生主观体验”这一本体论难题。
4.结构主义路径:心灵的结构实在
心脑问题的研究正经历从属性实在论向结构实在论的根本性转变。属性实在论认为,心灵与大脑之间总归具有某种实在的关系,如同一、随附、因果或并行等,心脑关系的属性实在决定了它们之间的割裂是不被允许的。结构主义路径转型既源于对属性实在论的根本性质疑,也来自意识体验的整体性特征与神经机制的局部性基础之间的根本张力。
正如查尔莫斯所言,结构主义解释能够“揭示认知的潜在机制(与意向描述不同),并且能够抽象出更多神经实现细节”。通过引入“世界—大脑关系”这一核心概念,诺赫夫以时空关系组织而来的结构作为本质特征,对以往认为完全异质的各种存在要素进行了不同时空尺度的描述,最终得以重新阐释了心脑问题。这使得孤立的心灵被整体的“世界—大脑关系”所取代,心脑问题也自然转化为“世界—大脑问题”。
“世界—大脑关系”的研究范式是一种温和的结构实在论,有如下主张。其一,结构实在以关系为前提。其超越了以往认定的心灵的内外之分,着重从世界与大脑的关系中重新阐释心灵的实在。换句话说,心灵与大脑的活动就是世界的时空关系在不同尺度上的运行。其二,结构实在承认关系对象的存在。其关系对象包括心灵与大脑,关系对象处于时空关系之中并具备获得独特属性的可能。显而易见,新的实在论基于关系和结构,以时间和空间为特征,整合世界、大脑、意识等要素共同嵌套起来,使得处于不同时空尺度的世界和大脑得以统一,展现和揭示了世界与大脑联系中意识的发生过程。
结构主义转向标志着方法论承诺的根本变革,从结构实在而非实体实在,从关系优先而非属性优先,确保了心灵和大脑在本质规定和方法适用上的一致。基于结构实在的心脑问题研究路径具有以下特征。首先是整体性。在这一研究范式下,心灵、大脑、身体以及世界都处于时空关系组织的结构之中,成为一个整体,而失去关系组成的整体,各要素将会失去自身的属性和位置。其次是关系性。结构实在路径是基于时空关系而非实体属性,关系将优先于对象或要素的属性。最后是重构性。在结构实在的承诺下,心脑问题可能会转变为有关世界—大脑、神经—意识、机器—智能的新问题,而这一点将大大扩充心脑问题的概念内涵与效用范围。
综上所述,当代心脑问题的方法演进史本质上是一场有关心灵实在的认识演进史。行为主义的刺激—反应模型虽在解释简单行为时有效,却无法容纳意识活动的意向性维度;物理主义的神经还原论虽能精准描述神经机制,却容易陷入意识副现象论的哲学困境。通过时空关系的层级嵌套,结构主义实现了对心脑问题的不同时空尺度的整合和描述。这一转变不仅解构了传统心身问题的预设框架,更通过神经机制的涌现性特征与意识体验的整体性特征相统一,重构了心脑关系的认知图景。由此,心灵与大脑不再是割裂的“灵魂容器”与“物质机器”,而是通过时空结构的自组织演化实现动态耦合的涌现性整体。
三、心脑问题的研究策略:自然主义描述与解释的双重强调
1.实验研究方法的深化与计算主义表征的使用
(2)计算主义表征的使用。“计算主义的基本思想是,心理状态、心理活动和心理过程是计算状态、计算活动、计算过程,换句话说,认知就是计算。”神经科学哲学研究以脑认知机制的哲学本体论为基础,通过对脑认知发生学原理、实现路径及解释模型的系统考察,构建起心灵实在的多模态解释框架,其方法论核心体现为计算主义表征范式在神经动力学与现象学经验之间的形式化建模与多尺度验证。
计算主义表征通过将神经发生的生物动力学机制转化为可计算的数学结构,在心灵认识功能的解释层面构建起“生物—计算”的双向映射通道,在“通过建立类似图灵机的东西可能为认识大脑提供很好的模型”的信条指引下,对心脑关系的解释模式给出形式化的表征与说明,从而实现对大脑的模拟和对心灵实在的解释。由此,这种形式化表征不仅为实验方法提供了可验证的数学模型,更通过计算消解了传统心身问题上的臆想与模糊。从这一意义上讲,计算主义表征的使用有助于从神经发生的生物学基础给出心灵认识功能的说明,并通过计算诠释实现神经计算模型的建构。
当然,计算主义表征对大脑功能和机制的解释,与一般意义上自然科学的解释相比存在较大差异。后者多面向外部自然世界,更多是在构建描述性的模型和理论,解释客体往往是可重复和可验证的;前者需要面向人脑,以人自身为研究客体,如何在保持人正常情绪和意识状态下构建对人脑机制的说明存在所谓的“弱决定性”。因此,计算主义表征在对神经系统进行模拟时,都需要对“弱统计学”意义上的实验结果进行形式化的改造,在一般意义上构建可计算的变量和逻辑关系,实现对心脑关系的综合理解和说明。
综上所述,实验研究方法的深化与计算主义表征的使用共同驱动了神经科学研究的认识论革命。通过融合多模态神经影像的实证数据采集与递归神经网络的计算建模,心脑问题的研究实现了从形而上学思辨向神经动力学建模的范式转换,将传统哲学上对心灵实在的形而上学猜想,转换为一种实证意义的科学解读,以及一种自然主义基底上对心脑功能和机制的哲学解释。由此,心脑问题以一种超越心灵哲学的方式跨过心身问题,深度理解何为“心”、何为“脑”以及心脑的关系。
2.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研究的方法融合
20世纪,神经科学实现了跳跃式发展,并与生理学、药理学、分子生物学等多学科联合促成了人脑研究的巨大进步和飞速演变。神经科学家广泛而深入地探讨了包括心脑关系在内的各类神经现象与活动,并在脑的研究上提出了从分子、细胞、环路、系统和整体在内的五个层次,而每一个层次都可以独立论证心灵的真实与存在,解释人类的部分行为反应,同时这五个层次也构成了既独立又联系的功能机制。五个层次结构犹如“巴别塔”的阶梯,每一级都承载着不同的本体论承诺。
在这个过程中,自下而上的研究和自上而下的研究均得到了快速发展,并都被赋予了重要的研究地位,应用在包括心脑问题在内的神经科学哲学研究中。自下而上的研究方法普遍展示了分子水平上的神经细胞机制,使用了以离子反应为基础的电细胞生理学,以一种类还原论的方式构建了心脑研究的现代主张。自上而下的研究方法则构建了包括联合皮层和多脑区在内的大脑功能定位理论体系,将大脑的功能视为多脑区协同工作的结果和反馈。可以认为,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研究有机融合应用,共同促进了对心脑问题的方法讨论以及对心灵实在的哲学阐释。
综上所述,自下而上与自上而下研究方法的融合推动了心脑问题的神经科学哲学研究,两种不同的研究范式,恰似苏格拉底洞穴寓言中投射在岩壁上的两束光:一束穿透微观迷雾,将神经细胞、离子通道、动作电位、突触传递的微观活动呈现出来,并构建了神经元层面上的观察视角从而理解心灵与微观实在的互动;另一束穿透宏观迷雾,用神经网络的涌现性光芒勾勒出多层级、自适应、大尺度的信息网络,从而理解心灵与层级系统的紧密联系。两种方法的融合有效终结了心身二元的技术宰制,使心脑问题从形而上学的思辨场域转移到可计算的神经动力学建模领域,不仅在微观与宏观层面实现了心灵内容的可验证性解释,更为心脑问题在神经科学哲学领域催生出了“双向解耦—再耦合”的新型认知框架。
3.个体意识与行为现象的整合以及心理意向与神经活动的联结
(2)心理意向与神经活动的联结。心理意向是指人们在对待或处理外在事物以及活动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反应和倾向,体现的是人们的内心思考以及意识活动。最早将心理意向引入哲学的是布伦塔诺,他认为“这种意向的内存在是心理现象所专有的特性。没有任何物理现象能表现出类似的性质。所以,我们完全能够为心理现象做出如下界定:它们是在自身中意向地包含一个对象的现象”。其后,赖尔、维特根斯坦、塞尔等人都试图通过心理意向给出分析。尽管围绕心理意向的哲学研究大多认同心理意向在心智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但对于心理意向是否有具体本体指向、是否同构于特定的神经实在的问题,在哲学研究中仍不明确。
综上所述,心脑问题的本质是如何理解心灵和大脑的关系,三种研究策略的共同价值在于:通过方法论的重构将这一形而上学难题转化为可操作的认知实践。实验方法的深化以计算主义为语言,将心灵还原为可表征的符号系统,在算法与神经回路的映射中实现心物关系的形式化对话;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研究的融合打破了还原论与整体论的长期对峙,在微观实在的量子节拍与层级现象的联结之网间架起双向诠释的桥梁;而意识与行为的整合策略更是在现象学和神经科学的裂隙处开辟出主体性复归的通道,当心理意向被锚定于神经活动的物质基础时,心灵就获得了具身化的存在证明。由此,心脑问题的策略并非简单的技术叠加,它们共同证明了心灵既不是完全超越物质的神秘现象,也不是机械反应的生物程式,而是自我在大脑、环境与世界的系统耦合生成。
四、心脑问题的层级模型:预设、耦合与非线性因果
当代心脑问题的研究,本质上是人类在心灵边界上构筑的“解释之塔”,浸润着层级化的解释特性。一方面,多层级研究策略通过自然主义预设的脚手架,将神经科学的实验发现转化为叩问传统哲学命题的钥匙,既为“心灵何以可能”的古老追问提供了理解支点,又为神经现象的可解释性保留了形而上学空间;另一方面,随着对神经科学基础问题的持续反思,基于自然主义的研究预设也逐渐构建出心脑问题的多维层级框架,最终在跨学科的解释下统合了“作为科学的心脑问题”与“作为哲学的心脑问题”,使得当下的人工智能研究可以从大脑的机制、结构和功能特性中汲取架构设计的灵感和方案。可以认为,通过向下联结生命本质的物质追问与向上指引心灵意识的技术边界,心脑问题真正成为贯通心灵—大脑—机器的认知桥梁。
1.自然主义的层级化预设
自然主义“认为每一事物都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都可以用自然科学的方法加以解释”。自然主义倾向于将世界看作一个由复杂层级结构组成的整体。更准确地说,它将世界视为“一个由多个层级组织和物质构成的复杂系统,各个层级构成了一个动态的、由空间相互关联的部分组成的整体,并且层级呈现出从较为简单的系统到更复杂系统的连续性结构”。神经科学哲学选择自然主义的关键,在于其作为方法论中继站的独特定位,这种预设既避免了陷入“心灵是否真实”的形而上学泥潭,又通过层级间的解释张力,让“心灵是否存在”在神经活动与现象体验的意义维度间得到证明。
首先,自然主义的解释预设以本体论的中立姿态架设起沟通科学与形而上学的认知桥梁,既将心灵锚定于神经机制的物质确定性(如决策行为与前额叶激活的实证关联),又为意识体验的不可言说保留哲学思辨空间。其次,自然主义将心脑问题的探讨扎根于可观测的神经现象,将心灵问题的回答返回至科学本身,为心脑问题的解释划定了讨论边界。如此“弄清人类思维方式的关键方法是进行社会科学与认知科学的实证研究”,从而为心灵问题作出贴近科学、符合自然、触及现实的回答。最后,这种预设通过概念清洗能够剥离传统哲学的直觉迷雾,当科学家与哲学家在神经编码层面重新校准“自由意志”“意向性”等概念时,那些由语言混淆滋生的理论幽灵(如心物平行论或副现象论),将在自然主义的解释下得到澄清或清除。
自然主义的层级化视角也为心脑问题构建了多维解释生态。心脑问题的解释应将生物学、心理学、神经科学乃至计算科学等多个学科层级的成果纳入解释方案。从化学递质的分子结构到神经元集群的中观涌现,再到整个大脑皮层与神经系统的宏观叙事,每个层级既是独立的认识单元,又是整体解释链条的有机环节,共同构成不同层级上的心脑问题解答,从而强调了从神经机制到心理现象的连续性,探讨了意识、思维、情感等心灵现象如何嵌入大脑的物质活动中。这种层级化思维使得神经科学哲学具有高度的包容性,能够汲取不同学科的新成果,从而构建出一个层级丰富、互相联系的理解框架。
2.机制主义的多层级耦合
机制主义的层级解释已成为神经科学解释心灵现象的核心范式,可以说,“寻找机制解释的目标现在已经贯穿于神经科学的结构之中”。其通过揭示分子、神经元、神经网络等多尺度神经机制的因果关联,为自然主义预设下的心灵问题提供了可验证的解释路径。这种解释策略不仅锚定了神经科学哲学的研究议程,更通过整合情绪、注意、感知觉等认知功能的神经机制细节,构建了兼具规范性与神经实证性的理论体系。相较于传统属性实在论对抽象实体的预设,这种基于神经层级结构的机制解释策略,更强调构建具有神经细节的多层级解释体系。这种转向不仅呼应了复杂性科学“多者异也”(more is different)的层级依赖理论,也为科学哲学与神经科学的交叉对话提供了新的范式参照。具体来看,有两种层级耦合的进路。
由此,心灵问题贯穿于多层级当中,既不能说心灵绝对处于哪一层级,也不能说心灵完全脱离哪一层级,正是多层级中机制的协调与运作才使得心灵概念以各种认知功能表征。正如丘奇兰德和谢诺夫斯基所说,“科学家们越来越确信,现在正是从迄今为止孤立的领域进行富有成果的研究汇聚的时候。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策略是一种共同进化的战略,它以研究领域之间的相互作用为范式,其中一个层级的研究为其他层级的研究提供约束、修正和启发”。可以认为,神经科学的机制解释已经跨越了多个层级,在探讨不同层级间机制对心灵概念的解释力、制定不同层级间机制的解释规范时,形成了层级内和层级间的整合解释理论。
首先,机制主义通过光遗传学等实验手段验证因果链条,实现了从抽象哲学命题到可操作科学问题的转化。机制解释通过实验干预验证非线性因果关系,将传统哲学争议转化为可操作的实验范式。例如,杏仁核—前额叶耦合异常可通过光遗传学技术直接调控,这种“干预—观察”因果链有效规避了传统形而上学对因果本质的抽象思辨。
其次,机制解释框架能够容纳神经现象层面的主观体验,通过时空特征弥合神经特征与心理特征的鸿沟。机制解释模型通过将分子层级作用抽象为可验证的层级机制,既能对单一层级进行清晰解释,又能通过跨尺度的方式整合复杂认知现象。事实上,机制主义解释的使用并非完全放弃成熟的单一层级的解释方案,而是在更大的视域下多层级地纳入神经递质释放、突触可塑性等生物化学机制,从而形成更完整的解释矩阵。
最后,机制解释模型在解释记忆、情绪等核心神经现象时展现出独特的层级兼容性。在这些层级上机制的解释,既是独立的也是耦合的,既回答了低层次的神经活动又展示了高层级的嵌套的神经机制。这种双重解释力使神经科学哲学能够有效回应相对主义质疑,即便单一实验结论存在争议,多层级机制的交叉验证仍能构建稳定解释体系。
综上所述,神经科学哲学的心脑问题研究将神经科学多层级的特征纳入机制解释策略中,通过整合神经科学的多层级机制特征,将心灵问题耦合至不同层级中的机制及表征进行求解,将心灵问题的解释框架从单一实在论转向多层级结构实在论,同时,这种描述性多层级机制理论的设定也最大限度避免了将心灵问题的回答重新引入物理主义还原所带来的无限倒推当中。
3.层级间的非线性因果联结
大脑的活动及其与意识之间的互动不是简单的线性过程。大脑的神经活动由大量神经元的复杂交互作用驱动,这些交互作用彼此之间不是简单的因果关系,而是高度非线性的。这意味着一个小的刺激可能通过复杂的网络效应,产生远超其直接影响的后果。在神经层级上,信息传递并非单一方向或单一因素的作用,而是不同类型的信号和反馈之间的相互作用。大脑中的反馈回路、突触可塑性、不同区域间的协同作用等,都会影响到神经元之间的活动模式。这些因素使得大脑的行为呈现非线性特点,展现出复杂的依赖性和交互作用。例如,意识的时空理论认为,神经状态在“刺激前的静息状态和刺激活动共同影响且塑造着意识内容”。这种神经科学的证据表明,层级间非线性动态耦合才是整体脑功能机制的核心。
从层级间关系看,不同学科往往处于不同层级且相互交织。在这一过程中,神经科学、心理学、哲学等不同学科提供了对不同层级的理解,但要将它们整合成统一的解释框架,就需要考虑学科间非线性的因果关系。这种因果关系并非线性地从一个学科迁移或还原到另一个学科,而是跨越不同层次、不同领域,形成一个多维度的互动网络,只有通过非线性因果模型,才能全面捕捉心脑问题中各层级之间错综复杂的相互作用及其动态变化。因此,非线性因果关系不仅是理解大脑复杂性和心脑关系的关键,也是跨学科整合的必要途径。
由此,心脑问题的复杂性决定了将大脑和意识的多层级互动压缩成一个简单的线性因果链条的做法是不可取的,相反,我们需要通过一个非线性因果联结的多层级模型来解释不同层级的相互作用和整个系统的属性行为,最终形成多层次、动态的非线性因果说明。通过这种多层级模型、通过非线性因果与多层级解释路径的联结,捕捉大脑、心灵、世界等多个因素的交互作用过程,构建更为全面的解释框架以理解认知、意识及行为的关联,从而更加全面地揭示心灵的本质和心脑关系。
4.双脑的居中层级解释枢纽
如何理解人类大脑的认知和意识生成过程,特别是如何将这些理解转化为对脑科学与人工智能架构的设计底层?这既是当代神经科学面临的重大挑战,也是当下研究心脑问题的应有之问。在神经科学、心理学与脑机智能的交叉领域,解析人类大脑的认知与意识生成机制,并将其转化为脑科学与脑机智能的底层设计,已成为当代科学探索的核心议题。这一挑战既源于心脑问题的本体论复杂性,也源于技术革命带来的认知边界突破:虚拟现实驱动的数字化身、脑机接口技术以及强人工智能的快速发展,正在重构“心灵—身体”的传统二元范式,使得“虚拟现实和人工智能驱动数字化身能够超越物理限制,迫使我们反思心灵和身体之间的传统界限”。对此,独特的居中层级解释枢纽使得心脑问题能够成为理解脑科学与脑机智能的关键连接,为理解人脑智能与脑机智能提供了通达视角。
结语
神经科学哲学对心灵实在的当代重构,标志着心灵研究从形而上学概念思辨向自然主义解释范式的跨越。心身困境的破解路径,在自然主义方法论框架下转化为对心灵实在边界的多层级勘定。从行为主义到结构主义的范式嬗变,本质上是对心灵实在的重新认识,其理论效应在于将心灵的真实和存在确立为神经机制表征与功能涌现的动态集合。自然主义预设将心灵现象纳入神经机制的描述层级;机制主义的层级解释将心灵问题耦合为不同层级中的机制表征;层级间非线性因果联结实现了心脑问题研究从单一层级还原转向多尺度动态整合。这种心脑问题的层级模型的方法论整合,不仅为理解心灵现象与神经功能的动态关联提供了新的分析框架,而且以概念澄清与实验证实的双重方式重新划定了心灵实在的解释阈限,在人工智能与机器意识突破认知边界的当代语境中展现出特殊的理论价值。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崔晋 责任编审:莫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