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商周之际,空间权力、空间知识与空间话语三者互动同构。殷商空间观以“立中”仪式与“四土”制度为基础。周人接受“西土”的身份起源并继承了“中国”的身份认同,建立了“上天—土中—四方”的空间话语体系,将原本作为政治实体的“四土”转化为虚指的整体,以“民”作为政治实体,建立“皇天—天子—万民”的德政话语。空间维度的拓展促成了新的话语实践,强调纵向权力关系的“庶邦”“万邦”,逐渐代替了强调平面方位关系的“多方”。空间指称的演变为“天下”话语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关键词:四方;庶邦;空间话语;天命观;话语建构
作者林甸甸,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北京100732)。
“空间”一词在近代中国有两条译介的路径,一者是在翻译自然科学著作时,用以表达对应的物理和数学概念;一者是在文学美学领域,用以表达一种抽象的、结构性的存在维度。现代语境中的“空间”具有更抽象的结构性,强调权力关系、社会建构与话语操作。这一新视角促使我们回望早期中国的地理图景,发现“空间”不局限于客观存在的自然地理维度,它同样体现为一套由知识和权力所构成的概念与符号。围绕着这些空间符号及相应的符号关系,又诞生了各种形式的空间话语。
王国维提出:“空间、时间之概念足以
不同于历史学科对史实的考证和哲学学科对思想的辨析,本文试图聚焦于具体文本,建立“话语”这一核心线索,从语言、修辞和符号的角度揭示出历史文本背后潜藏的权力结构、意识形态和社会政治,从而为西周“空间”问题的研究,提供文学层面的观察。本文需要处理的核心问题是:在西周这个礼乐初创的重要时期,面对着现实空间权力的变化,周人如何创建出新的空间话语,从而塑造出新的空间观念,建构出新的空间关系蓝图。具体而言,就是在西周文献中,周王朝是如何移用殷商空间观的遗产建构自身的合法性,并进一步与天命叙事相关联,从而借由德政命题,通过诰教手段,构筑出“皇天—天子—万民”的纵向权力关系。
之所以引入“话语”这一概念,是因为:话语不仅仅是一种语言表达,更是一种与社会权力结构紧密相关的实践;而知识观念并非中立,它们总是嵌套在话语体系之中,并受到权力结构的影响,可以说,话语不仅是语言交流的工具,更是一种权力的表现形式。权力、话语、知识三位一体,权力赋予特定话语合法性,而话语塑造知识的边界,同时知识又反过来支持和合法化权力。因此,通过话语生产的分析,我们不仅能够看到历史的表面事实,还能够理解这些事实如何通过文化、语言和意识形态得到塑造,从而发掘出文本真正的潜在结构。
西周早期的文献制作来自政治革新的需求,较为突出地反映了早期中国的话语建构现象。从“殪殷”到“受土”的政治合法性转换,促使周人系统性地进行话语建构,从而造就了文明初始的理想政治蓝图。从周初八诰中,我们可以看到关于天命和德政的论述、关于历史的叙事如何一步步成立。而商周之际空间话语的革新,则更进一步折射出周人继承了殷商知识观念,并将之整合进西周政治秩序和天命德政观念的过程。
本文尝试提取传世文献与铭文材料作为“文本”的一面,关注文本本身的建构性,从文本的文化功能为切入点,发掘这一话语建构过程中特定关键词的变迁及相关语境的演化,思考“话语”如何成为连接知识观念与权力的桥梁,也为早期中国的空间关系图景提供另一种解读的可能性。
一、四方观下的空间体系与“中国”话语的奠基
(一)“中央—四方”:殷商空间制度的实在性
殷商时期,“中央—四方”空间观已经确立,并被殷人落实为“立中”仪式与“四方”空间制度。姜亮夫、李圃最先提出“立中”与天文测量有关,这一论点逐渐完善为“圭表测影”说,较有代表性的有温少峰、袁庭栋、萧良琼的论述。从殷商卜辞来看,可以确证“立中”是一项独立的仪式活动,与夏至、冬至日的祭祀有关。测定二至日的前提是纬度的固定,因此先民又反过来根据夏至日日影长度,确定生活居住的区域。“以土圭之法测土深,正日景,以求地中”,夏至日日影长一尺五寸的区域,被周人称为“地中”,被认为是四时气候最为宜人的居住地。
除“四方”“某方”之外,卜辞中还常见“四土”“某土”的称谓。陈梦家曾将殷商的行政区划分为商(大邑)、奠、四土(四方)、四戈、四方(多方、邦方)五个同心嵌套的块面。卜辞中凡称“某土”者,绝大多数与“受年”“不受年”相关。在一些卜辞中,又直接出现了“四土”的统称,可知对殷人而言,“某土”是对某一区域的特定专名,并能以“四土”进行统称。
事实上,商王朝和方国部族等大小政权对其周边土地的控制力并不严密,这些行政区块并非相互接榫,而是以据点和方国的形式分散存在的。根据王震中的总结,“四土”虽以王畿为中心环状分布,但并非均质分布,其中也包括了殷商在外服的军事据点以及附属的侯、伯国族,乃至敌族邦方,并因各方势力消长,而处于开放的、不稳定的动态之中。
从卜辞可见,殷人常以“某方”称呼部分氏族,但一些称“方”的氏族有时不后缀“方”;也有相当一部分氏族始终不称“方”。针对这种情况,历史学者作出的总结是:“称‘方’的国时叛时服者占绝大多数,而不称‘方’的国始终臣服者占绝大多数。”可见称“方”并不代表商王朝与方国之间实际存在中央—地方的政治关系,更多是殷人自身地缘观念的体现。从实际的政治活动来看,商王朝与方国更近于一种军事同盟,方国受到商王朝的军事保护,同时也有响应商王朝军事征召的责任。因此当方国自身实力壮大时,这种松散的同盟就容易解体,具体表现为方国对商王朝保护下的其他方国进行侵扰,甚至侵犯商王朝的边境。为了维系同盟,商王朝会与方国进行联姻,也会邀请方伯协理王事,具有一定原始民主色彩。
综上所述,殷商时期的空间制度具有一定的实在性,它首先以“立中”仪式确立以商邑为核心的观测坐标,继而根据方位分割外服区域并加以命名,在贡纳与评估制度中,每个方位构成独立的区块单元。“中央—四方”的空间制度既是殷商空间观的体现,也反过来强化了“中商”的自我认同。“中”与“方”的指称具有鲜明的权力色彩。而当周人翦商之后,对“中央”这一坐标的继承和阐释,就成为了早期话语建构中较为突出的命题。
(二)从“西土”到“中国”:周人身份认同的再造
洛邑的建成,使周人真正继承了“中央—四方”的空间政治秩序。何尊铭文中的“宅兹中国”是“中国”概念第一次见于出土文献,可以确定,在西周早期,周人已以“中国”自居,对“四土”的表述开始发生改变。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洛邑建成前后,“东土”这一概念的演变。《尚书·洛诰》:“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予乃胤保大相东土。”这里的“东土”指的是洛邑一带。周公向成王报告了卜宅洛邑的情况,并以“东土”称之。洛邑处于商丘以西,因此此处的“东土”已非殷商四土秩序中的“东土”,而是相对于镐京而言之“东”。周公在“东土”一带进行占卜,最终确定了“洛”作为都城选址之地。以“东土”称呼洛邑,反映了随着殷商的覆灭,“中商”观测点瓦解,镐京作为临时观测点而成立。《康诰》“肆汝小子封在兹东土”,所称“东土”是成王封康叔所在的卫地,其地域约在旧商都朝歌一带,位于洛邑以东。将卫地称为“东土”,同样暗示着“中商”观测点消失,结合前文“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中将周人故地称为“西土”的表述,可知此时的空间观测点或已移至洛邑。
总而言之,周人对“西土”“东土”的称谓,在不同时期具有不同含义。其中第一个节点是殷商的灭亡,此前的“西土”指的是中商四土制度下的西方诸侯列国,周人以“周方”的身份居于其列。在殷商灭亡之后,到洛邑建成之前,周人暂时将镐京作为观测点,将包括洛邑在内的区域称为“东土”。洛邑的建成,是空间观转换的第二个重要节点。周人营造洛邑作为“土中”,以此取代商都朝歌曾经的政治地理地位,构筑出以洛邑为中心的,全新的“中央—四方”空间关系。在这一语境下,“西土”成为周人历史叙事中的起源之地,与文王受命等史事紧密相联,同时作为周地的代称,淡化了西方其他诸侯的存在。“东土”则居于洛邑的观测之下,用以指称洛邑东方区域。“土中”“中国”成为周人新的地理空间身份。
二、天命观下的空间秩序与话语权力
三、从“多方”到“庶邦”:天下观的话语形塑
结语
话语分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切入西周官方文献,乃至中国书写传统的独特角度。长期以来,在“文学自觉”的提法下,我们倾向于将汉末至魏晋视作文学自觉时代的开端。然而再向前追溯,在先秦时期,“文”的面貌又绝不仅限于审美和个体表达。《春秋》的书写方式,本身就证明了非审美目的的“修辞”不但在东周时期就已存在,同时作为史官等特定人群的话语方式,拥有漫长的历史传统。以此为基准,向前追索,我们同样能看到甲骨卜辞中贞人集团的修辞尝试。可以说,早期中国的“文”,不但拥有制度性的背景,同时也具备充分的自觉性和策略性。而本文聚焦于西周铭文、《尚书》等官方文献文本,通过文本细读和结构分析,挖掘其内在的修辞策略与话语建构意图,尝试究明这一时期话语、知识与权力的同构互动。
可以说,“上天”维度的确立与“庶邦”概念的通行,最终催化了“天下”“九州”概念的诞生,也正是在此基础上,才进一步孕育了作为“文明共同体”的“中国”。在孟子的时代,“天下国家”已合为一语。儒家对西周空间政治话语中“由上而下”的权力关系做出了进一步阐释,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皇天—中国”的关系将“国”与“家”置于“天下”的延长线上,原本用于支撑国家权力合法性的德政话语,最终借此联结到个体自身的道德修养。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李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