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敏里(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对于宋继杰老师的讲座,我主要想谈以下三个方面的问题。
首先,宋老师关于“匠神、匠艺与目的论的宇宙论——柏拉图《蒂迈欧篇》神学维度”的报告体现了学术性和思想性的结合。可以说是“入乎其内,超乎其外”,这是做思想史、做哲学史的很高境界。“入乎其内”是说,对古代哲学的研究要首先进入到古代哲学家文本的内部,是基于古代哲学家文本的对其哲学思想的审视,这样,能保证研究的客观性。宋老师不仅对柏拉图《蒂迈欧篇》作了深入解读,而且将其置于柏拉图自己的思想体系的内在关联之中,并进一步置于整个古希腊哲学内在逻辑的脉络之中,从而做到对柏拉图《蒂迈欧篇》的内在学理通透和全面的把握。“超乎其外”是说,在古代哲学研究中又需要从古代哲学家的文本中跳出来,能够基于思想史的整体、基于我们今天思想所达到的高度,对研究对象进行批判性的审视。这样,我们的研究就具有了思想的高度和现实关怀,能够彰显对古代哲学家思想研究的现代价值和现代意义。如果进去了出不来,研究就只是一种“注经”式的,不仅对于思想本身没有什么帮助,而且也抓不住古代哲学家思想的关键。就这一点而言,宋老师能够从古今思想的对比立场出发,基于从基督教发轫的现代立场对柏拉图《蒂迈欧篇》中的目的论的宇宙论图景进行审视,指出它内在的自然主义的局限性,这体现了宋老师学术研究中高度的现实关怀。
其次,我要特别指出其中的一个关键内容。在讲座中,宋老师为了说明柏拉图目的论的宇宙论的前史,特别梳理了前苏格拉底哲学的宇宙论,尤其是梳理了其中机械论和目的论的两种宇宙论模式。这一点非常重要,有助于我们清理一个流行的偏见。那就是,一个想当然的看法,认为现代哲学和古代哲学的差别在于,古代哲学是目的论的世界图景,而现代哲学是机械论的世界图景;机械论不好,目的论好,机械论没有善的价值。我在这里且不谈基于现代立场是否排斥目的、善等价值概念,我要说的是,宋老师向我们展示了古代哲学中的机械论的宇宙论模式,这不仅体现在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以德谟克利特为代表的原子论被柏拉图所吸收,也体现在《蒂迈欧篇》中的那个十分重要的概念“接收器”中。由此,我们看到一个基本事实是,古代哲学并不仅仅是目的论的,机械论并不是现代哲学的发明,而是同样起源于古代。认清了这个事实,我们就需要重新审视古今之别。而宋老师指出,这不是目的论和机械论的差别,而是自然秩序和自由秩序的差别。古代世界观是基于一种自然秩序,而现代世界观是基于一种自由秩序。因此,我们就不能说只有古代哲学追求秩序,而现代哲学则不追求秩序。
第三,宋老师在论及柏拉图的目的论的宇宙论模式时溯及技艺类比(the craft analogy)论证,对此,我想进一步从亚里士多德的角度来谈一下。技艺类比论证也是亚里士多德经常使用的一种基本论证模式。在《物理学》的第二卷,亚里士多德一开头就使用作为人工物的床与木头、雕像与青铜来类比自然物及其质料,然而,亚里士多德在此没有做任何的提示与解释,可见这种类比在他那里是十分正常的事。这类例子在亚里士多德著述中随处可见,展示出技艺类比论证在亚里士多德哲学当中的基本地位。至于技艺类比论证是否具有合法性,这当然是存在争论的。争论的关键就是,人工物是否能够类比于自然物?我们是否能够把人工物的原因结构读入到自然物中,认为自然物具有类似于人工物的原因结构?对此,我的观点是,古希腊的思维与存在直接同一的立场使得古希腊哲学家自然地回避了人类中心主义和技术中心主义的立场,尽管他们的确是从人和人工物的角度来理解自然的,但是,他们却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所谈论的就是自然本身,技艺和技艺的产品都是从属于自然的。因此,正是基于这一立场,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运用技艺类比论证来揭示自然的原因结构就是合适的。对于他而言,自然物和人工物享有共同的原因结构,即,它们都具有质料因、动力因、形式因和目的因的四因结构,相对于这一共同的原因结构,自然物和人工物的差别是很次要的,它们的差别仅仅在于,自然物的四因结构是内在于自然物之中的,而人工物的四因结构中动力因、形式因和目的因却全是由技艺者所赋予的。显然,正是基于此,亚里士多德认为我们可以通过揭示人工物的原因结构来类比地揭示自然物的原因结构。同时,他认为是“技艺摹仿自然”。而对于亚里士多德来说,技艺作为创制活动并不像我们今天所认为的那样具有独立于自然、反自然的特征,而是对自然运行机制的摹仿,它甚至不独立于自然运行机制之外,而是内嵌于自然运行机制之内,只是以人工的方式促发自然机制的运行,使它看起来是人的创制活动在起作用,实际上是人工制品内在的自然机制在起作用。由此,当我们对技艺作为创制活动加以考察,我们也就可以类比地知道自然的运行机制的实际情形。这是亚里士多德诉诸技艺类比论证的基本考虑。
(根据“古希腊系列讲座”对谈录音整理)
扫码在手机上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