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简介:刘未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副编审
刘未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首先,我向大家推荐今年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的宋继杰老师的《蒂迈欧篇》新译本,这不仅是一个新译本(及注释),而且有一个近200页的导言和详细的延伸阅读和参考文献。我们知道,宋老师从博士论文起就从事《蒂迈欧》的研究,迄今已经二十多年了,这本书里的内容几乎是将他所知道的倾囊托出,对我们无论是初步入门还是专业研究《蒂迈欧篇》和古希腊自然哲学的人来说,都有莫大的帮助。
宋老师本次讲的内容里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技艺模型(craft/technē model),另一个是目的论。这两者紧密相关,正是理解《蒂迈欧篇》中宇宙目的论的核心。宋老师讲座的主要内容就是围绕这个来谈的,而我们还要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探讨和思考。
实际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中也有一些人可以称作目的论者(如阿那克萨戈拉、恩培多克勒和巴门尼德等,宋老师前面也已经提及);同时,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在解释宇宙秩序的形成时,也会借助创造、建造这样的技艺来描述(这可以参考我翻译的赛得利的《古希腊哲人论神》第一章“创造型二元论”)。但在柏拉图这里,技艺模型与目的论的结合方式却似乎前所未有,他认为他所做出的这一推进,才能真正解释“善”如何能够作为宇宙中万事万物如此结构的原因(也就是完成《斐多篇》中苏格拉底批评阿那克萨戈拉未能完成的事业),即,善不只是作为宇宙总体有序的原因,而且是作为每个事物如此结构的目的。当然,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批评柏拉图并没有完成这项事业,亚里士多德认为在他之前的所有人都没能成功发现“目的因”——至于这个评价是否公允是另一件事。
要理解柏拉图是如何进行技艺模型与目的论的结合,正如宋老师所强调的,首先要正确地解读创造宇宙的匠神的作用。这种“正确”是针对历史上将匠神要么等同于理念,要么等同于宇宙内在灵魂的解释,也就是把匠神予以消解的解释,其策略是将匠神看作柏拉图修辞性的说法,即“隐喻解释”。我们现在要回到的“字面解释”与之相反,也就是充分肯定匠神在理解柏拉图的宇宙目的论中是必不可少、不可化约的。匠神的功能——如果借用亚里士多德的四因概念——相当于宇宙创造这项活动的动力因。这是柏拉图认为创世活动类似技艺活动,从而认为该动力是一个匠人形象的一种体现。前面说过,柏拉图并不是第一个认为自然万物被赋予秩序类似于分步完成一项有技术含量的活动的人(例如阿那克萨戈拉的“努斯”/心灵所做的工作,就好像是一个农夫的工作,参考赛得利,同上);但是,柏拉图比较特别的是将这个技艺模型结合到他对实在(reality)的看法上,也就是创造性地与他的两个世界(理念世界与感性世界二分)的形而上学图景相结合。这样一来,匠神这个技艺创制活动就需要参照一个“模子”来完成创造“宇宙”的这项活动,而这个“模子”在理念界即是所谓的“动物”理念(因为有理智比没有理智好,而有理智的东西在身体之中就是“动物”)。这样,这项宇宙创造活动就很明显有了形式因(“动物”理念)。质料因是“容器”[Chora]中元素的“痕迹”。如果我们接受字面解释,那么匠神就是动力因。而剩下一个“善”是否能够称得上“目的因”——前面说过这是有争议的,亚里士多德就认为称不上——取决于它是否能够作为被创造的宇宙及其中具体的万事万物如此这般的特定的目的。宋老师这次讲座里详细解释了三因,但我认为“善如何作为目的”的问题还值得继续探讨。另外,对于一个完整的宇宙及其中万物的创造过程来说,技艺模型与有目的的创造活动的结合,不止于匠神,还得包括进来匠神所创造的其他小神对人(及其他生物的)创造,这会带来更复杂的“善”如何具体塑造生物结构的问题。这是我评论的第一个方面(用一个临时性的图表粗略展示如下)。
我想评论的第二点,是宋老师关于柏拉图的宇宙目的论和亚里士多德的宇宙目的论的刻画。宋老师认为这两种目的论分别是匠神目的论(=不自然的目的论)vs.自然目的论,或者是外在目的论vs.内在目的论。在这里,我发现宋老师是调整过看法的。宋老师二十多年前的博士论文题目是《柏拉图〈蒂迈欧篇〉的宇宙论——一种内在的自然目的论的解释》,也就是说,宋老师当时是以内在的、自然的目的论来描述柏拉图的宇宙论。但今天的讲座,在和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哲学对比之后,他对柏拉图宇宙论的刻画调整为了外在的、非自然的目的论。这说明宋老师在这个问题上有挣扎。为什么会如此?我想或许原因在于,以内在的、自然的目的论来刻画,似乎无法体现技艺模型在柏拉图宇宙论中的重要作用,也就无法体现柏拉图的创新。但我想说的是,以外在的、非自然的目的论来刻画,似乎也会忽略柏拉图宇宙目的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即内在的必然性的一面。这种内在的必然性,在我看来,并非一种简单必然性,而是类似于亚里士多德那里所说的假设必然性(虽然柏拉图自己没有使用这个概念),是在一个有目的的框架之下的,只是柏拉图认为这个假设必然性最终可以用数学结构来解释。比如在《蒂迈欧篇》中,解释四元素分别与哪一种正多面体对应,柏拉图并不是将这种数学结构从外部强加到“容器”中元素的痕迹上,而是解释了内在原因。例如,因为火是热的、烫人的、有灼烧感的,他正是基于这种观察和感受才将火对应于正多面体中棱角最尖锐的一种,即正四面体。再比如,元素的数量为何是四,不是三、五或别的数字,也有因为两个立方数之间,需要有两次同比例的过渡,等等。以上促使我思考:我们是否有可能有一种新的框架和描述方式,来更完整和全面地刻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宇宙目的论的特征?这种新的框架能够做到:避免我们在描述柏拉图的宇宙目的论时的两难,即,能同时既包含其内在必然性的一面,又能体现其将技艺模型与自然目的论结合的创造性方式,还能体现与亚里士多德目的论的差异?这似乎正是我们接下去需要尝试去做的工作。
(根据“古希腊系列讲座”对谈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