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杰
作为一个从事哲学研究几十年的学者,我谈谈自己是如何思考与写作的。我认为无论是研究哪一个流派,哪一个时期的哲学思想,哲学史的基础是非常重要的,要广泛地阅读,也要筛选那些公认的最重要的参考书。选择研究题目时,最好选择只要研究了之后,就能够打开一片学术新天地的哲学家的思想。我做硕士论文时,有前辈学者建议我选择雅斯贝斯的存在主义哲学,但选题目这事,最好是最具有时代标杆意义的哲学家的思想,那是1984年,胡塞尔的思想在国内刚刚起步,还处于介绍阶段,我是通过刘放桐老师主编的现代西方哲学教材,知道了胡塞尔的重要地位。然后重要的是读胡塞尔的英文原著。一定要读外文原著,哪怕中译本再好,也代替不了外文。英文、德文、法文之间具有学理上的相似性,而汉语则完全是另外一个语系。思想是寄生在语言之中的,只从中文学习西方哲学,肯定会有理解上的偏差,这不是智力问题,而是语言问题。
慢度还是快读呢?精读还是浏览呢?这要根据情况而定。一本书,它越重要往往也越难读,但是别气馁。办法还是有的,比如胡塞尔的《观念》,非常难懂,但凡是这类重要的学术原著,通常都有一个译者前言,而且写得篇幅很长,比正文通俗易懂,而且理解大致不差,这是一定要读透的。接下来是读正文,我觉得一本完全陌生的书,最开始可能读懂10%-20% ,那就跳着读,把能懂的连接起来。这就像根据地一样,它会逐渐扩大,直到最后,真能读懂70%,就算成功了。重要的学术书,要读很多遍。
还有,就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比如我从德里达开始,进入现代法国哲学研究领域。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的意思是说,我首先基本弄懂了德里达,我就有能力读懂德勒兹、福柯、拉康、列维纳斯。为什么呢?因为这些哲学家之间的思想,存在着类似性,它们都属于同时代的法国哲学。这种相互对照,从另一个思想坐标系体会,就能加深对于被对照的双方思想的理解。
学者还不是思想家,思想家首先都曾经是一个学者。学者与思想家的区别,在于学者总是需要对照本本,没有本本对照,就不知道如何说自己的思想了。这是一个逐渐养成独立的思考习惯的问题。当然本本是前提,但学者往往在一篇文章中引用过多,似乎引用越多显得越有学问,但这不是思想家的态度。如何尝试这种过渡呢?需要这样的灵感:你读别人的一句话或者一段话,用你自己的话理解与补充,写你自己的句子越多,拐棍就逐渐扔掉了。
至于写作过程的逻辑性,这个问题说来奇怪,它不应该是外来的规范,而是某种“心的逻辑”,它可以在自发的思想理解与写作过程中,自动地解决。这是一个思想流畅的过程,也就是停不下来。如何验证这一点呢?我认为你可以阅读一下自己在这种思想心境下刚刚写出来的东西,但你发现你写出来的这些话的过程中,没有过多考虑标点符号的问题,或者你写的这些句子不太好断句的时候,就表明了你写的思想是流畅的、紧凑的——这就是“心的逻辑”,而且它肯定不是从哪里变相地抄来的,而是你自己亲自想出来的。这些想法的珍贵,首先并不在于它们是正确的,而在于你被某种信念所打动,它们是有感情的,而哲学就是爱智慧,首先是爱。你有了爱,就会自发地滋生智慧的。这样的思考与写作过程,就会使文字不枯燥,甚至具有美感。在效果上,就是说,你自己喜欢再看一遍自己写的东西。还有,人的心思其实是相通的。我的意思是说,要让读者喜欢读,首先你得喜欢读自己写过的东西。至于思想的打动,你首先已经打动过自己了,那么人性相通,就会使得文章具有可读性,甚至打动读者。
只有在尽兴写了之后,回过来,补正错别字和标点符号,这些是思想之外的东西,在写的过程中,不要管这些东西,不要为这些东西分神。
做一个思想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让我来假定我们已经过了哲学知识这道艰难的门槛,已经拥有比较丰富的哲学知识,也能使用外语作为科研工具。但是,我们不能满足于只做哲学工匠,不是仅仅拼贴哲学知识。我们要独立思考。做出某些原创性工作。这里提出我的一些体会,供同行参考:
关键并不在于书读得特别多,关键是仔细思考重要经典著作的思路。研究西方哲学,我们要特别注意细节,这些细节并不一定是作者的主张和观点、命题,而是这样:我们读外文,却用中文思考与写作,这是必然的,但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会损失原文已有的某些思想意谓,因为我们已经用汉语做置换。我们给原文增加了一些新意思,但我们忽视了这种增加本身的合理性,却一味强调忠实原文。我们以不忠实原文的方式“忠实”原文,那么一切阅读都是重新理解,都渗透了我们作为读者的亲自理解。换句话说,学者与思想者之间的人为界限,并不存在。但问题在于,我们往往并不善于向自己提出类似这样的问题,也就不能做一个自觉的思想者。
如何做一个自觉的思想者呢?在某种意义上,学习就是模仿,就像阅读理解就是变相的翻译,但以上我们已经看到,它本身是一个难巨的哲学问题,准确传达的不可能性,就是诞生新思想的一道裂缝。思想是在差异之中重复的,但由于学习或者模仿假定了确定性的前提,也就是预先的同一性,那么它强调的是起源的清澈性、透明性,随之而来的,是逻辑演绎、因果律等等。也就是说,思想之交换是以派生的方式进行的,但以上可知,这相当于将某种已知的东西从左手交到右手,并没有诞生新思想。如何诞生新思想呢?在想象中做类比。类比的双方,不能都是已知的东西,也不能都是未知的东西。在这两种情况之下,都不能诞生新思想。要诞生新思想,就得像用古希腊文破译古埃及象形文字的过程那样:已知的语言与未知的语言对照,才有可能获得新知识。这新的“知道”就等于新思想,它有学理根据,却又不是回到过去已经知道的知识。这就是思想者的思考过程,它是自主运用知识的能力。
在写作实践中思考:我的体会是,思想不是一个事先的计划。我的很多想法,都是动笔实践过程中的“笔触”滋生出来的。这是一个一边思考一边涌现思想的时刻,它来自上下文的语境,而这个过程最好不要停顿,因为思想是有“气场”的,也就是某一问题的磁力,它在思路的滑动过程中会不知不觉地自动转弯,它有赖于书写词语的笔触。这个细节并不是修辞意义上的,而是写作过程中对某一概念或者词语的领悟过程中,意思的变形与衍生。这个过程中一定要注意学理根据,因为思想者不是在无根据地乱想。重要的方法,在于寻找、发现甚至发明相似概念与词语,这些词语不是原著已经有的,但根据原作者的思路,可以举一反三,给出新的命名,原作者也不曾想到。做一个思想者,要注意不能过度学究气,不必想着每句话都要有出处,不要引用过度,因为这样的话,你的文章到处都是“某某认为”而不是“我认为”,这样只能写出一篇注释性文章,很难成为有自己思想的文章。这是一个根本区别,也是很高的要求,但不迈过这个槛,学术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繁荣。我们不要过多认为是外部原因妨碍了我们科研创新,而要从自己身上挖掘思想的潜力,因为实在说来,没有任何力量能制止一个思想者如何思想。关键我们要有独立思考的勇气。
要阅读本学科之外的书籍。对于哲学研究者而论,广开思路,除了阅读哲学书籍之外,还有两个领域的作品,是一定要读的。首先是文学艺术类的书籍。我一直认为,最邻近哲学的学科,是文学,两者都是用自然语言表达内心的想法,都需要灵感与灵气,哲学应该从文学中获得启迪,因为文学直接就是创作本身。哲学思想,说到底也是思想创作。其次,是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方面的著作,包括数学与逻辑学。我不是说要成为这些领域的内行,这不现实也不需要。但20世纪的哲学,有一个大趋势,就是科学引导了哲学形态的变革。最明显的就是语言学给现代哲学带来的巨大变化,更不用说现代科学对于哲学的影响了。要做一个时代思想者,只熟悉哲学史和哲学家的经典著作,已经不能满足要求。如果目的只是注释哲学著作,这没有问题。但要做一个时代哲学家,就必须知道我们时代的前沿精神,它与信息与互联网时代息息相关。我们不了解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就无法懂得现代逻辑,哲学思考就不具有时代特色。总之,哲学并非一个专业学科,思想是没有边界的,要做一种跨学科的哲学研究。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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