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韩水法，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所长；中华全国外国哲学史学会副理事长。

　　上古汉语神灵系统是我最近完成的上古汉语精神世界研究的一个部分，另一部分就是上古汉语心灵系统；而上古汉语精神世界又是汉语-思想秩序这个主题中的一项个案研究。不过，上古汉语精神世界，包括它的两个部分即神灵和心灵系统的研究，都是系统的研究，它属于个案里的系统研究。在本文，我并不复述上古汉语神灵系统研究的内容，而是从视野和方法着眼，以外在的角度反思这个研究的意义，尤其它在汉语哲学研究中的意义。

　　汉语哲学的崛起并非仅仅换一个标签来考察汉语思想，也不是旨在实现流行一时的“教哲学说汉语”的倡议。后面这个说法代表了一种虽然通俗却相当表面的观点。它首先假设哲学不仅是已成的思想，而且仿佛存在一种理想的和标准的哲学，而对汉语来说，现实的任务就是如何表达它。它另一个潜在的假设就是汉语不曾说过哲学，这个假设也曾以如下的说法表达出来，汉语不适合表达哲学，至少曾经不适宜于表达哲学。

　　在上述背景之下，汉语哲学的兴起乃是发现和落实了对哲学的重新理解。这种新见解至少包含两个层面，不过，它们看起来并不一致，或者其一致性尚未被认识到。第一，倘若人类共享的且内在一致的和理想的哲学是存在的，那么它迄今为止是由不同的语言表达出来的。于是，一个原本的鸿沟就显露了出来：不同的语言如何表达同一个理想的哲学。虽然在几千年的哲学史上一直有人在追求这个目标，但对这个问题的反思却是相当不足够的。第二，因为存在不同的语言，所以共同的、理想的思想和观念并不存在。倘是如此，那么人类的合作和共同的活动又是如何达成的？这两个层面显然是互相冲突的，而且也不切合人类社会及其活动的现实。最后一点无疑揭示了人类行为对人类语言和思想的基础性和根本性。

　　当我们仅仅从语言-思想关系来考察哲学，那么对哲学的理解和把握也可以做出如下三个层面的分析。第一，由语言表达出来的哲学；第二，语言本身的哲学；第三，语言与思想的关系的哲学。

　　这三个层面无疑具有内在的关联，不过，需要说明的是，上述三个层面的哲学的意义是有所不同的。“语言表达出来的哲学“指一般所谓的哲学观念、学说、思想或理论。”语言本身的哲学“乃指语言本身所包含和呈现的哲学问题和疑难，如语言的性质、语言与心智的关系、人类的语言为什么是多样的？而”语言与思想的关系的哲学“则要探讨诸如语言对思想的固着、约束和拓展，以及是否可以没有语言的思想、超出语言或语言不及的意识，比如古典汉语的”得意忘言，比如谢林的最高直观——不过谢林的这种直观甚至超越了意识。

　　关于上古汉语神灵系统的研究是从汉语-思想秩序的维度入手所进行的考察，因此，属于上述第三个层面，其着重点在于语言与思想的内应关系，即语言对思想固着和约束，以及语言秩序变动与思想秩序变动之间的响应。它们既关涉和包含秩序，亦体现为结构。

　　以这类考察为预备，进一步从人类心智结构层面考察汉语-思想秩序，就引发了如下的问题：在心智层面上，语言和思想属于同一个层面和同一个结构，还是分居于不同层面，呈现为不同结构？换言之，心智是由多层面和多维度的结构组成的，还是只是单一的层面和结构？如果迈进一步，人们也可以追求如下的问题，即语言-思想秩序这种关系中的词语组合是多层面的，还是单一层面的？它们是由几重平行的秩序和结构构成，还是以不同的维度交叉和重叠的秩序和结构组成的？

　　所有这些论题和质问都是在汉语哲学的视野下从汉语-思想秩序的个案研究中激发和揭示出来的。现代以来的中国哲学主流模式是由海归学者以西方古典哲学范式构造起来的，它成为传统之后就以巨大的惯性向前推进。当代有学者一直试图超越这个传统，从古典汉语文献和思想之中寻找别样的生路。但是，以西方古典哲学的概念、领域、流派和主义为纲，或从汉语古典文献寻章摘句，或裁剪汉语古典思想，以看似系统的形式而将它们纳入现成的模式，强行从中抽绎出一些类似的主张和结论，其实是很难突破的定式。这在现代汉语哲学重建之初，当然情有可原，但今天依旧在此窠臼中营造，则不免遗人中国只有思想而无哲学之讥，尽管此议亦无非是一得之见。

　　通过人们几年的努力，汉语哲学在持续的发展中不断地展露自身的开放性，它不仅贯通了原先各自画地为牢的分支哲学学科，至少在态度、视野和方法上达成汉语哲学的统一性，而且还展现了与哲学以外的其他相应学科，无论是人文社会的学科，还是自然的学科，极大的亲和性和结合力。这种开放性不仅表明了汉语哲学的广阔的前景，同时也打开了汉语古典思想资源丰富的多维性，揭示了其巨大的张力。汉语哲学的开放性立足于其深入和扎根于心智结构层面的基础性。正是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有关汉语-思想秩序的考察固然发现和澄清了汉语对思想的固着和约束，但同时也揭示出汉语在学术和思想领域持续突破的可能条件。现代信息和知识在汉语世界的同样爆发已经让人们充分领略了汉语的巨大张力，而发现和揭示它的机制和基础正是汉语哲学的诸多任务中的一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