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筑还是堆积?——吴昊宇现代陶艺的个案价值

2023-06-0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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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确 (中央美术学院博士,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副教授,艺术评论人)

 

  一、“妄图”与望山:灵感源泉与创作方式

  吴昊宇的陶艺实践让我们看到了某一条路线的极致——对感性抽象的高度精致化和驯服。这些隐秘的创作特质隐藏在他的景德镇工作室的模具中,隐藏在他的手绘草稿本中,但依然没有消匿。

  认识昊宇十多年,我努力窥探他的创作密码。我已知,他始终在“妄图”。

  “妄图”有两层含义。

  昊宇的陶艺完成方式,主要还是依赖模具。表面看起来,通过石块和泥片围城造型,然后翻模,用模具批量复制,注浆成型,还原焰高温烧制出品,实际上还是陶塑的手法,这里面有一种精心和维护的心态,使作品最大化保留了视觉审美和材料特性的同时,承载艺术家的意趣和观念。这并不容易。

  那么,在具体的作品之上,昊宇的“意”是什么?我认为是自然、宇宙主义和绝对精神,结合他的造物方式,最终汇成了他独有的艺术语言。《新石器》系列(图1-3)是对这一套体系的完美演绎。他首先在白纸上冥想式的肆意勾勒草图,这是最初的“妄图”。这个系列的作品,都是“两部分”组成,光滑柔和的卷片与参差凸凹的石块形成强烈的肌理对比,也喻示了山水的比对,这是缩小版的、悬浮或颠倒版的、抽象版的东方山水景象。

  由于媒介的单一性,无法制造材料的对比,他只能通过肌理的对比,创造视差和观感震撼。此刻,他的设计专业背景之价值开始突显——作品始终呈二元版图,那么,光滑和工整部分的版图,必须做到绝对精致和标准化,容不得妥协和凑合。我可以想象昊宇在工作室一遍遍打磨原型和模具的场景。

  秩序与无序,平静与激越,规则与逾矩,最终的结果,就是克制之间形成了张力。

图1 吴昊宇 | 新石器2017-3

瓷 | 57x12x9cm | 2017

图2 吴昊宇 | 新石器2018-4

瓷 | 48x28x55cm | 2018

图3 吴昊宇 | 新石器2018-3

瓷 | 10x60x48cm | 2018

  今年年初,昊宇的作品《新石器-飞行》(图5-7)获得了“陈设中国·晶麒麟奖-陈设艺术品奖”金奖。官方颁奖词是这样描述获奖作品的:“以茶几为创作载体,‘UFO’为设计元素,与亘古的天然石构成独特的形式美感,同时也是现代文人对于当下个性审美的探寻与写照”。宇宙、UFO、洪荒,其实一直是昊宇内心深处想捕捉的东西——因为无人曾捕捉过。他在获奖感言中说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我的创作其实一直都是想还原物质与精神之间的微妙感”,这句话基本透露出他的趣味,他的创作惯性,他的方法论。尽管这件获奖作品是铝材质,但作为“新石器”陶瓷系列的衍生作品,艺术语言是一致的。

图5

图6

图7 《新石器-飞行》

  2014年,我亲眼看到了南宁广艺相思湖校区旁边昊宇工作室开建的第一锹土,然后,目睹了他的每一步尝试,建窑,采土,柴烧,甚至看到了他与学生一起用柳条编一扇木门,从器皿到造型,从架上到大型公共艺术,从书斋到各大双年展……我也逐渐知晓了他心中的激荡的宇宙——这是“妄图”的另一层含义。昊宇工作室旁边有一座水塔,有一汪池塘,我曾经开玩笑,这是北大的“一塔湖图”。那些日子,南国天色渐晚,凝视着这一片墨色的平湖,蛙声响起,灯影憧憧,昊宇心里在想着什么?从内心的小宇宙到真实的大世界,昊宇终于走了出来,用一件件作品铺路,构筑起了一切。

  站在水边,望山,站在山巅,望水。“妄图”与望山,构成中国人独有的幽愤的心境。昊宇有文人气,作品自然也有书卷气。他的作品,无论是茶器、陶塑还是装置都很受欢迎,东方意境与文气盎然或许是原因。——但这毕竟是表象,我想让观众知道,这样的艺术缘何而来,以及通向哪里。

  二、构筑与堆积:两条路线的对比

  构筑与堆积,貌似中西方两种创作之径。前者的特征是“形”“雕塑感”“轮廓线”“整体”“严苛”,后者的要点是“流变”“随意”“松散”“玩乐”……似乎也透射出不同的民族性格。正在景德镇陶溪川美术馆举行个展的挪威艺术家卡瓦斯博的陶艺作品浑厚而肆意,展厅中的作品似乎正淋漓着汗水、冒着热气,他更在意的是堆积的过程,重要的是“显形”,而不是“造形”(图8-9)。

  构筑与堆积,实际上是两种价值取向、生活观和生活方式;前者设计感更强,注重成功与否;后者更肆意洒脱,逶迤中见沿途风光。这样的划分,或许落入了二元对立的窠臼,但也值得趣味性分析。

  构筑,讲究章法和规则,有些拘谨,一不留神就前功尽弃。堆积,讲究随性的安置和将错就错。卡瓦斯博是典型的西方现代陶艺的路数,装饰性和精致程度是次要的,艺术家仿佛有多条手臂,可以快速堆建一个童话王国。这种方式会用到很多现成品,例如卡瓦斯博用到许多景德镇本地瓷瓶、瓷罐和盘子。当然,现成品之外,西方陶艺家也做造型和翻模,也用卷泥片和盘泥条的方式,然后辅以釉料,貌似都是抽象和表现性的。但这与昊宇的构筑方式有着审美和理路上的不同。卡瓦斯博是一种从观念出发的生长,昊宇的陶艺是一种构建、维护和看守。例如,卡瓦斯博的陶瓷“管道”是他特有的符号,这些“管道”充满了生长、运动、生命感、流动的意趣,“管道”无论是素烧的还是施上彩釉的,都具有了连接、输送的意象,蕴含了能量意味,而且它们相互挤压、破裂、扭曲、坍塌的性状,又充满了对抗性和对现实的指证。昊宇通过泥片与石块的“版图”对比,更像是一种博弈,而整体轮廓的清晰和对绝对的寻找,有着东方人独有的沉重。

图8 青蓝色堆-H80cm_D50cm-陶土-2012

图9 大型装置“碟落·铺陈”展览现场

  当然,昊宇的聪明在于他的进化,他经常描述他的作品烧制过程中的失败经历,也得意地向我诉说他的“将错就错”。裂掉的、瘫软的陶缸反而成了一件绝妙的装置(图4)。

图4 《破立》系列

  昊宇一点一点构筑起自己的世界。今天的局面显然比以前松弛了许多。他可以更放松的思忖未来的主题和走向。

  外在的“路线”对比,与内在的“版图”对比,形成两个维度的对比,其实,“对比”就是昊宇的创作密码。

  三、突围与克制:一种范式价值

  吴昊宇陶艺提供了一个命题——现代陶艺创作的尽头是不是当代艺术?以及中国陶艺家如何挣脱媒介的束缚,走向一种“借假修真”的自由创作境界?

  昊宇的陶艺有一种东方的精致,也有东方的沉重,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他想挣脱这一切的企图。从媒介中脱壳而去,未必自由,回归物质,或许自由,昊宇在这些答案间不断冲突,最终回到了假借媒介材料的当代性之路。

  陶瓷媒介的当代艺术之路,刘建华、方力钧等已经作出了表率,但昊宇提供了另外一个范本。他最大化保留了工艺美术的特质和装饰审美性,融汇了东方元素和情趣,最重要的是通过构筑的方式,保留了坚持的轮廓线和雕塑意味,以此承载更强烈的观念表达。艺术表达需要身份构建和材料委托,东方本土性和陶瓷,承载了昊宇的艺术意志。

  陶艺,或者说所有工艺美术的未来极限是什么?是不是通向当代艺术?我在很多陶艺家那里看到了一个共通的问题——临界的挣扎。这份挣扎,体现在对媒介利用又挣脱的矛盾,艺术家在创作上的不满足又纠结于媒介身份的矛盾。

  陶艺、木艺、铁艺、漆艺……所有的这些名词似乎都是伪命题。因为既然是“艺”,什么是“艺”呢?艺术必然是自由的、通联的、超越的。

  卡瓦斯博在陶溪川美术馆的个展,向我们展示了创作陶瓷艺术的另一种通道,他呈现的更多是一种“艺”,而不是“陶瓷”,气息极为挥洒和自在,似乎,那些作为道具的日用瓷器可以被替换成任何其他物品。对比而言,昊宇虽然沉重和精致,但体现了对媒介的珍视和媒材的不可替代性。他的一系列作品强烈依靠陶瓷烧制的流程,也依赖陶瓷烧制的脆弱性。昊宇的艺术更“难”。

  在维护陶艺尊严的同时,昊宇给出的“解决方案”是,保留审美和造型,在“轮廓”之内修行,在“束缚”中将观念拉满,增强分寸之间的信息密度。因此,我们不会看到昊宇会用大批量的现成品去做装置以体现“当代性”。

  最终的结果就是,它是工艺的,也是当代的,它是功能的,又是“无用之用”的。

  昊宇自己坦承他的创作灵感就是再现不可再现之物与事,冥想、禅修以及任何方式只是工具,不是目的,推动作品成为非常自我的、精神状态下的产物,他的“妄图”路径和直觉性的创作,趋近音乐。

  他通过克制、规整和材料,创造一种高雅艺术,延伸了陶艺的境界与地位,又推动当代艺术坠入日常生活。这是我理解的昊宇艺术的独特价值。这是一种范式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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