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美学是在佛教禅宗影响下形成和发展的美学思想,是中国古代美学思想四大主干(儒家美学、道家美学、楚骚美学和禅宗美学)的重要部分。从历史根源上而言,禅宗起源于印度佛教,历经由印度传入中国、由中国传入日本等亚洲国家、再传至欧美等西方国家的过程,在不同文化间的思想碰撞下逐渐形成与发展起来。禅宗美学提倡绝对自由的生命境界,青睐“绕路说禅”“无理而妙”的审美情景,追求内省的直觉体悟,将“心”置于本体论范畴,在“明心见性”之后,达到朴素自然的境界,蕴含对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深刻思考。
禅宗美学在日本的本土化受容
禅宗正式从中国传入日本是在佛教盛行的镰仓时期,随着中日两国禅僧的密切交往而逐步发展。日僧明庵荣西、希玄道元分别入宋求法,将临济宗、曹洞宗传入日本,形成日本禅宗的两大主脉。室町幕府时期,幕府模仿南宋设立“五山十刹”,进一步提高禅宗地位和影响。这一时期的禅僧除传播佛法外,还进行撰写汉诗文书画等多种文化活动,将汉文化、禅宗文化推广至整个社会。加藤周一曾言:“室町时代的文化,不是有了禅的影响,而是禅宗成了室町时期的文化。”进入江户时代后,历经鼎盛的日本禅林逐渐沉寂,中国禅僧隐元隆琦的赴日打破瓶颈,黄檗宗的传入为当时的日本禅林和文化注入一股新的血脉,对日本的文化、艺术、审美产生巨大影响。
日本自古流传“万物有灵,神皇一体”的观念,在崇尚自然的同时,也感伤于四季变更、生命凋零的无常。同样是描写山水自然,比起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恬淡哲思,藤原定家的“极目远眺处,花心叶已落”更侧重抒发无常之哀。禅宗思想传入日本之后,这种“物哀”情绪有了解脱升华之法:空寂与风寂的审美境界。
“物哀”中伤逝的无常之感是日本自古以来独有的审美情调。“不完整的事物更有意义”“保留着残缺的状态反而更有情趣”,对残缺、遗憾之美的欣赏打破了圆满之美的绝对性。禅宗美学思想的核心之一正是对二元对立的超越。当浮生万物都将归于寂、归于无之际,禅宗超越一切对立,彻见本来面目。正所谓“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无”蕴含着无限。“无理而妙”的禅宗思想给日本人倚斜残缺的审美,笼罩上一抹淡淡的禅意。
“幽玄”的审美意识形成于中世纪,藤原俊成等歌论家将其作为和歌美的标准。鸭长明在《无名抄》中曾言,“幽玄体不外是意在言外,情溢形表”“只是语言难以表达的余情”。禅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主张,注重内省的直接体悟而非繁杂理性的外在观察,由此衍生出“重意轻形”的审美观。后来受汉诗影响,由和歌独立出的日本俳句形式要求以最短的语言,传达最深的感情。这不仅体现“言有尽而意无穷”“以心传心”的美学特征,也切合“把握本体,顿悟本性”的禅宗思想。
日本花道中的自然美学
日本花道源于中国隋朝时的佛前供花。佛祖的拈花一笑,使得花道诞生之初便与禅宗结下不解之缘。日本花道最具代表性的三大流派之一的池坊流,其传统插花有三个中心思想:草木之风趣、自然之姿态、自然之神韵,追求生命与大自然和谐。“草木之风趣”,即感受草木的生命力。草木长于土壤,上承雨露,摧于风霜,唯有通晓其生长规律、体会其生命意蕴,才能以艺术的形式展示其姿态美。“自然之姿态”,即尊重出生的原始姿态。回生卷中有记:“真是花木生长的第一要素,掌握其花叶的正确位置,是天地间最美妙的一件事。”花道中“立花”“生花”“盛花”等不同的插法,皆是为了以最合适的器皿、最舒适的造型展现草木和花的生命姿态。掌握花草树木的自然生长天性,才能体会其出生之心,达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自然之美。“自然之神韵”即源于自然、高于自然。《池坊秘传》中有云“花之心应为我之心也”,这一方面要求插花者尊重花草树木的生命姿势,另一方面也表达了“心花一体”“花人合一”的理念。“一花一世界”不仅是花道的最高追求,也是禅宗最高的审美情境。
插花活动是一场与大自然进行“对话”的活动。在人与自然的交流中体悟本心,在对自然的静默观照中顿悟生命,禅宗与花道的结合,诞生“禅花一味”的境界。
日本茶道中的侘寂美学
“禅茶一味”一词由中国宋朝的高僧圆悟克勤首先提出,在中日禅宗文化的频繁交往中,禅与茶相结合的理念传入日本,“禅茶一味”也成为日本茶道的最高境界。千利休曾这样解释“茶禅一味”:“天地同根,万物一体,舍小我而融入天地之中,其静寂无为,所示正是茶之正道。为饱享茶禅一味之达人所必见”。由此可见,“寂”之一字当为日本茶道的核心。纵观“侘茶”的形成,村田珠光主张以禅语替代唐宋名画作为挂轴悬挂于茶室,武野绍鸥将歌道中的“空寂”与“风寂”的审美意识形态融入茶道,千利休推崇长次郎茶碗等一系列具有遗憾、残缺、朴素之美的饮茶道具,如此皆是对“寂”愈加直接的追求的体现。
“一期一会”“独坐观念”“和静清寂”是解释日本茶道精神时的三个重要范畴。“一期一会”让主客双方秉持着一次的相会是一世缘分的观念,带着至诚之心投入到茶会当中。世事之变幻无常,更要且行且惜,把握当下,把握本真。“独坐观念”出自井伊弼的《茶汤一会集》,茶会之后,独坐茶室,在寂寥中自省,在静寂中体悟。千利休提出的“和、敬、清、寂”的精神理念,实则“和、敬、清”皆为“寂”的内观,正所谓“茶道无非煮水、点茶、喝茶而已,别无其他”,再繁杂的事物在抽丝剥茧之后,也只剩下极简的本核。禅宗思想认为世间瞬息万变终将归于虚无寂寥,唯有本我之性、之心能够与时间永存。至此可见,这三个范畴的核心最终归于“寂”。
受禅宗文化的影响,日本形成其独特的“简素”“空寂”的禅宗美学思想,日本茶道将“侘寂”美学发挥到极致,在“禅茶一味”中品味自然,顿悟人生。
日本枯山水中的“禅”文化
“枯山水”一词最早出现在《作庭记》中,“于无池亦无曲水之地垒石,谓之枯山水”,道出其最本质的特点。与追求生命之趣的花道不同,枯山水园林几乎摒弃了所有的动态景观,排除水之盈竭、树之荣枯、花之开谢等四时变化,以砂砾、块石、苔藓、常青植物等静止不变的元素,写意化地呈现大自然的景观,营造朴素而深远的意境氛围。“枯”与“生”不同,但又相同,都是对自然美的执着追求、对宇宙世界的极致感悟。彭修银先生曾在《东方美学》中有言:“‘自然即美’思想之精神实质就是‘寂’,或者说 ‘寂’作为一种美意识,其最基本的精神就是‘真实’、‘自然’。”沧海桑田,世间万物到最后都将归于空寂,那么将瞬刻凝成永恒的枯山水就拥有了亘古不变的禅意。
日本学者铃木大拙提到,“禅是日本的文化最高点”。禅宗经由中国传入日本后,对其审美观念、行为方式等产生了深远影响,通过一系列传承与本土化发展,日本对禅宗美学有了新的诠释,融合特有的“物哀”情调,日本美学呈现出枯寂、空灵、幽深、玄奥的特征。
(作者单位:南京工业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