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产式人工智能(GAI, Generative AI)大火,大家震惊于它所“创造”出的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 AI Generated Content)水平之高,开始忧虑自己从事文案、设计、编程、策划、脚本等工作会不会被AI取代。
面对AIGC,哲学家很容易想到的问题是:ChatGPT所做的知识问答、所写的综述和摘要,到底算不算知识呢?可以想象,很快此类人工智能生成知识(AIGK,AI Generated Knowledge)很快就充斥网络,从量上超过人类生成知识(HGK, Human Generated Knowledge),这会对人类的认知活动和知识版图产生何种影响呢?
按照传统认识论,认识是人类独有的高级能力,知识是此种能力的结晶。作为对人类思想菁华的分析,将真的知识与不能保证为真的意见区分开来,便成为知识研究最初和最基本的问题,此即起自古希腊的所谓泰阿泰德问题。自笛卡尔之后,大多数哲学家相信该问题应该从主体/人的认识本性即限定性研究中寻找答案,知识论因而成为以主体分析为核心的现代认识论。
进入20世纪,如诸多思想家指出的,主体分析学是某种复杂的理论循环,即:主体生成知识如何保证为真,居然又回到它自己的认识能力。在这之前,知识真假问题要回到知识之外的比如美德、天启来加以解决。无论如何,二战之后主体分析学受到广泛的质疑,对认识根基问题感兴趣的认识论学者的注意力,开始从主体转向语言、历史和社会,进而形成语言认识论、历史认识论和社会认识论。
新的知识研究的转变,与新科技发展与应用亦紧密相关。信息社会的到来,知识与信息越来越区分,现在与知识相关最重要的问题不是真理问题,而是如今知识冗余给人类生存带来危害的问题,我称之为“知识的银屑病”。也就是说,知识过剩导致的恶果与它辅助生存的好处现在已经持平,甚至更多一些。AIGK的兴起,一是加剧了知识的银屑病,二是直接挑战主体认识论:人工智能生产知识,根本不需要主体,还去主体寻找什么认识基础呢?
20世纪70、80年代,一些学者希望从社会维度来研究知识问题,社会认识论应用而生。他们抓住一个基本现象深挖,即知识生产与其说是天才个体的创造过程,不如说是群体创造、传承和积累的社会性活动。所以,我又将社会认识论称之为群体主义认识论,视之为一直从有限扩展至无限的知识分析学。当然,人类社会终将终结,但于人类繁衍相比有限个体更趋向于永远。
相比于传统认识论,社会认识论更能抓住当代社会更为紧迫的知识问题。比如,知识的银屑病必须要从当代知识生产的社会制度方面寻找原因,才可能加以解决。与之类似的是,愈演愈烈的论文可重复危机问题,即大量自然科学论文从来没有被可重复检验,也只能从知识的社会维度加以分析。至于AIGK是深度学习网络资料的结果,而网络资料则是万千网友的贡献,因此它带来的无主体知识问题,首先要从社会认识论的角度加以研究。
因此,社会认识论研究非常有时代感,非常有生命力,也非常前沿。尤洋的《知识社会维度与当代社会认识论研究》一书,就符合这三个“非常”。首先,此书的研究问题有时代感,比如专门讨论了维基百度的知识生产模式,以及认知偏见、区分信息与知识等问题。其次,此书的研究生命力主要体现在它提出了诸多问题,以及用语境分析发展社会认识论的设想,留下有很大的后续研究空间,展现出社会认识论研究的巨大潜能。最后,此书的前沿性集中体现在引用的文献很新,讨论的许多理论家比如朗基诺刚刚才被国内学者注意到。
如他的老师殷杰在序言中指出,尤洋长期研究社会认识论的相关问题,积累深厚,业界关注。《知识社会维度与当代社会认识论研究》是他多年研究的集大成之作,系统地勾勒了社会认识论研究的基本历史、主要问题、理论特征、实践考察和未来趋势。该书知识点清楚,逻辑关联清楚,对于总体把握该领域的进展非常有价值,推荐对社会认识论感兴趣的人阅读。
当然,社会认识论在国内属于新兴研究领域。《知识社会维度与当代社会认识论研究》筚路蓝缕,诸多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深挖,尤其是结合当代知识的实际状况加以研究。比如,知识生产的中国特色问题,非常值得中国特色的社会认识论研究加以关注。中国论文生成数量已经跃居世界第一,甚至有西方人嫉妒地说SCI从“Science Citation Index”变成了“Chinese Stupid Idea”,但是我们的论文引用率低,被认为质量不高。以前知识只有真假是非问题,现在更关心质量高低问题。显然,这一问题必须从社会维度加以讨论。
一言以蔽之,社会认识论研究正当其时,科技哲学界应该加强社会认识论领域的研究。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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