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的文学史地位主要体现在他的赋作,特别是存世完篇的《吊屈原赋》和《鵩鸟赋》,针对其创作旨意和艺术特色已有比较深入的分析和解读,但其赋体性质还存在进一步讨论的空间。以《吊屈原赋》为例,文学史家的界定主要存在两种意见:一种认为属骚体,一种认为兼有屈原、荀卿赋作两种体制。持骚体者,如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以下简称“章、骆编本”)称,“在传统的以抒情为主的骚体赋方面取得较高成就的是贾谊”,“此赋前半多用四言句,后半多用楚辞体式的长句,可见他在学习楚辞的同时又能有所变化”。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称:“《吊屈原赋》是汉初文坛的重要作品,是以骚体写成的抒怀之作。”持兼具两种赋体性质者,如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以下简称“游编本”)称:“汉初骚体的楚辞逐渐变化,新的赋体正在孕育形成,故贾谊的赋兼有屈原、荀卿二家体制。”两种意见构成了重新研判《吊屈原赋》赋体性质的基础,也意味着文学史基本结论的再审视,是推动古代文学研究“再出发”的重要路径。
厘分贾谊赋体性质的两个层次
贾谊赋作兼有屈原和荀卿两种赋体性质的判断,民国年间即有署名“鸿墀”的学者认为:“贾谊是溶合屈荀二人之作品而成一种新的赋体。”章、骆编本注意到了《吊屈原赋》存在不同于骚体赋的句式,将之视为贾谊在骚体基础上的“有所变化”,言外之意是创作求变的结果,但未进一步阐述该“变化”的内涵。游编本则将该“变化”视为一种新的赋体在孕育形成,将此新赋体界定为兼具骚体和荀卿赋体的性质,不过同样认为此“变化”是以骚体为基础。相较而言,后者针对贾谊赋体性质的概括颇具深度和史识,至今还没有一种文学史著述能够超越。他敏锐地捕捉到贾谊赋作具有“混合形态”的属性,不宜用单一的赋体性质予以体认,《吊屈原赋》即为典型个案。
当然,放在战国至汉初赋体文学创作的链条里予以观察,游编本的认识似乎也有一定的局限性。贾谊赋体性质的界定,应处理好赋体传统影响与作家主观能动性之间的辩证关系,不宜过于强调作家自身追求变化的“创造力”,而忽视文学传统的影响。故不妨厘分为两个层次予以分析《吊屈原赋》的赋体性质:第一,探讨贾谊赋作具有荀卿赋体性质的依据及其学理性;第二,辨析荀卿赋体的特征,是贾谊以骚体为基础追求变化的结果,还是反映了汉初存在的两种赋体创作传统的影响。
界定为荀卿赋体性质的依据
贾谊赋作“变化”的最明显特征是句式的变化,即《吊屈原赋》前半部分是基本整齐的四言句式(不计“兮”字),后半部分则为标准的楚辞体长句。
重点分析前半部分的句式表达,《史记》录本作“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讬湘流兮,敬弔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鲈,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此四言句式的赋作特征,章、骆编本视为骚体之外的新“变化”。事实上,骚体赋如《怀沙》和《橘颂》也有四言句式。《橘颂》写道:“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不同的是,《橘颂》的四言句式并不整齐(不计“兮”字),贾谊赋作趋向更整齐。再者语法结构也有所不同,《橘颂》的四言句式多为修饰语,如“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而《吊屈原赋》则多为主谓或动宾结构,如“造托湘流兮,敬弔先生”是动宾结构,而“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则为主谓结构。
整体而言,单就形式而认为贾谊的四言句式是骚体之外的一种“变化”,显然欠妥。但若就其表达的语法搭配而言,则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变化,即骚体的四言句式语法搭配服务于抒情文学的功能,“独立不迁”“深固难徙”都是对橘坚贞品格的歌颂揄扬。而《吊屈原赋》的语法搭配则服务于叙述化的文学功能,实即汉赋的铺陈,如“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铅刀为铦”,从不同角度反复书写贤愚不分、黑白颠倒的现实。这隐约透露出同是四言句式,但在相同句式表象下折射的是两种不同性质的赋体,贾谊确实在骚体之外标举出新的“变化”。
游编本指出该“变化”具有荀卿赋的性质。以荀子《赋篇》为例,《箴赋》写道:“有物于此,生于山阜。处于室堂,无知无巧。善治衣裳,不盗不窃……簪以为父,管以为母。既以缝表,又以连里。夫是之谓箴理。”这与《吊屈原赋》前半部分句式相同。《赋篇》与《吊屈原赋》都具有明显的铺陈叙述化色彩。《礼赋》从各个角度对“礼”反复书写,称“非丝非帛,文理成章;非日非月,为天下明;生者以寿,死者以葬;城郭以固,三军以强”,与《吊屈原赋》从不同的角度反复书写世间黑白颠倒如出一辙。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称:“屈原言情,孙卿效物。”所谓“效物”,即铺陈性的“体物”书写,与屈原重在抒情的骚体赋有别。
游编本将贾谊赋作的“变化”界定为荀卿赋性质,认为贾谊赋作是骚体赋和荀卿赋的“集合体”,是很有卓见的文学史判断,在学理性上是站得住脚的,也是对《吊屈原赋》赋体性质最精准的把握。此后的《中国文学史》著述,大都未再承袭该观点,也未展开进一步的阐释,不能不说是文学史书写的一种“退步”。
沿袭荀卿赋体传统
贾谊赋作的荀卿赋性质,是贾谊创作求变的结果,还是一种赋体传统的呈现?即骚体和荀卿赋体这两种文学传统融汇在了贾谊身上,他只是自觉地予以运用。解决这个问题,需要在战国、秦至汉初的赋作源流中进行审视。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云:“秦世不文,颇有杂赋。汉初词人,顺流而作,陆贾扣其端,贾谊振其绪。”汉初贾谊之前的赋家有陆贾,《汉志》著录陆贾赋三篇,皆亡佚。《文心雕龙·才略》有所作《孟春赋》(存目)云:“汉室陆贾,首发奇采,赋《孟春》而选典诰,其辨之富矣。”学界对“选典诰”有不同的理解,笔者认可杨明照、周勋初两位先生的解释,他们认为《孟春赋》的文辞选自《尚书》的典、诰,推断《孟春赋》的句式主要是四言。除陆贾外,《汉志》还著录了一篇赵幽王赋,当即《汉书》本传里的赵幽王歌。此歌的文辞,《汉书》录本作“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快中野兮,苍天与直!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贼!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不计“兮”字,亦基本属于整齐的四言句式,与《孟春赋》相同。此歌铺叙其事,亦可视为赋作,与屈原笔下《橘颂》《怀沙》的赋体性质是不同的。
刘勰将陆贾和贾谊的赋作视为秦杂赋的传统,但不认为它们与骚体赋存在渊源关系,这一判断值得注意。何谓秦杂赋?《汉志》著录有秦时杂赋九篇,现无一篇存世,不清楚杂赋的创作面貌。但秦杂赋与荀卿赋著录在一起,印证两者之间的赋体性质相同,推断秦杂赋也是四言句式。现存李斯的刻石文辞七篇,基本都是四言句式,笔者颇怀疑此七篇就在著录的秦杂赋九篇里。刻石文辞都是颂美秦德,《汉志》著录的秦杂赋下一条目录就是《孝景黄帝颂》十五篇,名为“颂”却为赋体,恰可证刻石文辞与之属同一性质。
汉初赋作沿袭荀卿赋体传统,《吊屈原赋》的四言句式正是在该传统影响下贾谊自觉继承的结果。
要之,从荀卿《赋篇》开始,就有一种四言句式的赋体传统。这种赋体主要在北方流行,经过秦杂赋,至汉初的陆贾、贾谊时代依然盛行,故贾谊笔下四言句式的荀卿赋体性质,并非在骚体基础上“变化”的结果。这也揭示出深化、拓展文学史研究的一种方法,就是从基本的文学史结论出发,重新进行有理有据的观照和思考,这也是克服碎片化研究的有效方法。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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